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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岁的杨家六小姐杨静如,天津中西女学的毕业班学生,给她的偶像、著名作家巴金写信,倾诉自己在一个大家庭里的苦闷——她想学《家》里的觉慧,希望原作家给她勇气。信总是很长,最长的一封有十七页之多。

◉1936年摄于天津照相馆

巴金回信,很恳挚地给予同情与鼓励。他在上海,无法给杨静如实际的帮助,不过他向这位小迷妹介绍了自己在天津南开中学任教的哥哥李尧林。

两人见了面。也熟了。同在天津,也总通信。半年时间,李尧林写给杨静如的信有四十多封。杨静如写的就更多,有时一天两封信。两人一起散步,有三四次,有时有同学相伴,有时没有。

同学都在传,说两人在恋爱。杨静如抵死不认,她觉得“大李先生”爱玩会玩,可亲近,是“快乐王子”。可“他是老师、兄长,对他我完全是仰视的呀”。她甚至写信告诉了巴金,说传言是污蔑,是亵渎!

大李先生则保持着亦师亦兄长的温和与体贴。他让杨静如把他的信编上号,以便保存。1938年7月7日,杨静如离开天津赴昆明的那天上午,大李先生和她一起散步了两小时。他送她一盒汕头产的手工绣手帕,六条,值六元钱(那是一个他需要咬咬牙的价钱)。奇怪的是,他的大衣口袋里装的全是碎纸屑,那是她写给他的信,撕掉了,不保存。

◉只有1938年离开天津之前,在闺蜜孙以藻家的花园留影

杨静如19岁。她觉得他有些奇怪,但对未来还是充满着美好的想象。大李先生答应她会去昆明与她会合。她终于要离开家,去更大的世界了。

我看过纪录片《九零后》里杨苡的讲述,从越南坐闷罐子车去昆明,四天四夜。大小姐能吃这种苦,理解为求学心切。其实这里有多少是与大李先生在昆明重逢开始新的人生的憧憬呢?为了这份憧憬,她放弃了留在香港,放弃了长辈提供的去美国留学的机会。

◉1938年杨苡在昆明西南联大期间

可是大李先生没来。说他买了船票又退掉了。杨静如不能理解为什么。周围的人都知道,她在“等”大李先生,等他来昆明,甚至两人还想一起去延安。堂弟杨纮武读了大李先生的信,大叫“这是love”,杨静如还是不承认,直到晚年接受采访,还是不承认。

通信还在继续,在一封信里,她告诉他,同系的赵瑞蕻一直“纠缠不休”,问他怎么办。他回信说:“我一向关心你的幸福,希望你早日得到它。既然young poet这样追求,你为什么不接受他的爱呢?”

大二的暑假,杨静如发现自己怀孕了。接着是结婚,休学,去重庆。人生走上了另一条岔路。

◉1941年,杨苡和赵瑞蕻在西南联大

在昆明大着肚子跑警报的近乎崩溃的情绪中,她给他写了最后一封长信。信里抱怨说,我最听你的话,我接受了追求,可是你看现在……从此两人断了音信。

1945年11月22日,李尧林在上海病逝。一个晴天霹雳打了下来。“我很少流泪的,那时整整哭了三天,不吃不喝,而且是毫不掩饰的,宿舍里的人会不会听见,赵瑞蕻会不会不高兴,这些全都顾不得了。”赵瑞蕻的确不高兴,说气话:我死了你也不会这么哭。“那当然。”

杨静如在西南联大外文系的同学许渊冲说,回忆是个放大镜,细节会经由回忆放大。在漫长的余生里,她了解到更多的细节,也回想起更多的细节。

大李先生曾经说她:你是个大人了,怎么什么都不懂?

大李先生说,他不舍得四弟(巴金)操心别的事,希望他专心写作。所以他将大部分薪水寄回四川供养家庭。他还说,我不愿靠我弟弟有名气,如果我想要,我要靠我自己。

◉李尧林(左)与巴金

那时每天下午,她都会将楼上房间临街的窗户打开,用留声机放唱片,开很大的音量,不是卡鲁索,就是吉利的歌。他喜欢吉利,她喜欢卡鲁索。时间是算好的,大李先生从任教的耀华中学放学,这个时间会经过杨家门口。

有她当时不知道的:大李先生去溜冰,溜完发现皮鞋被偷走了。他只好穿着溜冰鞋回家,冰刀在马路上一划一划,太可笑了。中年之后她才想到:他为什么不让人再买一双皮鞋呢?“买皮鞋的钱对他不是个随随便便的数。当然他要来昆明,路上的盘缠就更是个负担了,买了船票也还有其他的问题。”

◉李尧林在滑冰

她离开天津后,有一次母亲和亲友去看电影,遇见了他。母亲是听过传言的,有人就给指看:那个就是小六的先生。母亲很大声地说了句:这么老!这句评语他一定听到了。当时他三十五六岁。她知道这件事时,自己也已经快六十岁了。

关于两人的感情,杨静如一直还是含糊。有时她说,没有KISS过,也没有什么触电的感觉,怎么算恋爱呢?可是三十年,五十年,现在快九十年,这段回忆还是挥之不去吧。

当年她那么想离开的天津岁月,现在回顾,却全是甜蜜与欣喜。如果单写自传的话,她想应该叫《翡翠年华》。回忆就是这样,人和城,人和时段,也不知道是哪个象征了哪个,哪个感染了哪个。回忆里最美好的,是综合与放大后的留恋与追思。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杨苡口述自传》; 杨苡/口述  余斌/撰写;译林出版社,2023-1

《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真的讲了许多人,许多事。不知是口述者杨苡的执念,还是记录者余斌的用意,“大李先生”与杨静如的纠葛,成了这段苦乐年华背后若隐若现的主线。母亲、巴金、陈蕴珍、冯秀娥、赵瑞蕻、穆旦,中西女学、西南联大、中央大学……许多人,许多事,都匆匆上场,伫留,走近,远去。穆旦对杨苡说的那句“More than Friendship, less than love”(友达以上,恋人未满),似乎是一个现场的注脚。可是,岁月与回忆,会改变那些More与Less吧。有时候,旁观者可能看得更清楚。毕竟世上只有两样事无法掩藏,一样是爱,一样是咳嗽。

 

(原载《北京青年报》2023年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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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645篇文章 20天前更新

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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