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堪忆者,在同门群里有场小小的争论。起因是一位师弟发了张图,喏,就这:
他马上自己也发现,这不是新把戏,而是老段子。管他呢,故事也可以新编,仍然可以评论:
这是回应另一位师弟的话
看出来了吧,这位师弟研究钱钟书,我们姑且照“梅党”的通例,称他为“钱党”。
钱党接着对替他打抱不平的师弟讲:
这话有一半是玩笑,我想。
不过我也没忍住,说:
得,这算VS上了?偏有位师姐杀出来:
我:
师姐:
我:
钱党:
这时又出来个师妹,评点道:
这时,隐隐的三方对立已经形成——当然旁边还有两三位鲁党,但鲁迅无人质疑,大家只是觉得“怎么老是他第一”就丢开手。
看到章太炎的名字,我想起来了:
意思是有学问不一定有文章。
不想师妹也甩我一句:
钱党还在夸《围城》:
师妹也不买账:
钱党不服:
师姐出来调和了一下,“这个问题见仁见智,不讨论为妙”,然后又说“对于钱钟书,认同钱党”。
钱党还是忍不住贴了他要被打死的小文提要:
这个……恕我就不同意了哈。我一向觉得,中国古代小说最必读的其实该是六部,所谓“四大名著”之外,还该有《儒林外史》和《金瓶梅》。而且六部还分两等,《金》《儒》《红》是一等,《三》《水》《西》又是一等。后三本只是有趣,前三本才是好文章。
(《金瓶梅》是淫书?咳,江山代有淫书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放在当下草榴界,《金瓶梅》都排不上号。当年我爹就是发现我已看过《废都》之后,才向我开放《金瓶梅》滴)
关于《围城》,我也曾在小文里旁及:
把这两个人摆在一起,我已预备好挨板砖。有学问VS没学问,南方人VS北方人,王朔最疯狂最开心的日子,正是钱钟书最走背字儿的光阴。直到钱钟书驾鹤西去后,王朔照样命名他的《管锥篇》为“知道分子”代表作。按王朔的一贯表达,这两个人分属对立阵营,谁也不挨着谁。
但他们有共同点。两位都是很聪明的人,也不吝于表现这种聪明,所谓“不刻薄不成活”。两位的小说,至少大家都承认:有趣。夏志清说《围城》是现代最有趣的小说。当代呢?大概王蒙、王朔、王小波,三王各有粉丝,可以来场PK。
两人的小说,各有各的有趣处,但论及小说的艺术,钱钟书和王朔有着共同的毛病。我不反对《围城》是最有趣的小说,但并不能推导出这是一本好小说。《围城》的最大毛病在于“作者上帝化”,执笔的那只手,不仅掌控着人物的行为、语言和叙事进程,连每段叙事引发出的哲理与结论,都是现成的一大段。钱钟书果然是《宋诗选注》的不二人选,也有“以议论为诗”的习性。“作者上帝化”的结果,便是“人物木偶化”,《围城》里的角色,几乎全是福斯特所谓“扁平人物”,几句话可以说清其个性。所以黄蜀芹将这部小说改成电视剧,叙事上毫无问题,难的倒是如何将长篇的议论放进画面中。
王朔同样有这个问题。他倒不喜欢长篇大论,但他显然也是笔下人物的直接领导。使用第一人称反而好些,毕竟是限制视角,但人物的心理活动也是小葱拌豆腐一清二白。更糟糕的是,通篇都是一个人在说话,特别像《顽主》、《一点正经没有》、《你不是个俗人》这类存心抖机灵的作品,基本就是王朔的单口相声,哪句话安在哪人头上都无所谓,把人物当碎催使唤。更典型的例子是《我是你爸爸》,马林生几乎是一具不成功爸爸的解剖标本,他的努力,他的难过,他的猥琐,他的梦想,像法院布告一样大白于天下,让这部就题材而言应该是王朔最复杂最细微的作品,味同嚼蜡。语言,还是语言,语言是一切的原动力。
不用我说,大家都知道,在《梦想照进现实》里,这种沈从文称之为“聪明脑袋打架”的做法达到了何等登峰造极的地步。还不是“两个异性话痨唠了一整夜嗑啥也没干”那么简单,而是两人的话语相似到你可以直接命名他俩是“男王朔”和“女王朔”。按照我的评判标准,这也许是一部有趣的电影,却断不能称作一部好电影。
像这种“作者即一切”的现象,根源可能在于作者太聪明,在他们眼中,世间万事万物都是那么明晰清白,有必要含蓄与节制吗?一个完整的世界塞给你,爱要不要。事实上,过分抖机灵,对于小说这种文体,可能是一种伤害。万人迷张爱玲仗着女性的灵动,没有那么触目的张扬机智,但依然有将小说警句化、语录化的危险趋势。相比之下,萧红作为叙事者,常常显得像个呆头笨脑的东北土妞,但请张迷们原谅,《呼兰河传》的文学成就,恐怕在张爱玲小说之上。
钱钟书和张爱玲都是极聪明的人。聪明人写小说,都不太敢把自己扔进去,但萧红敢,扒心扒肺地给你看,而不是像方鸿渐只是“鼻子里的冷气”。张爱玲是一半一半。不过,到了《小团圆》,伊是真豁出去了,伤人伤己,在所不惜。从这点来看,《小团圆》的文学价值也在《围城》之上。
补忆此事,其实也是“各言尔志”,所谓诗无达诂,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萝卜炒青菜,各人心中爱。任远兄那年来北京,与萨支山、颜浩还有我生生辩了一晚,就在于他觉得张爱玲是现代小说的天花板。
总之,多读书总是没错,有独立的口味更是佳事。君子和而不同,各是其是便好。胡一刀兄既不看侯孝贤,也不看《港囧》,口味稍窄了点儿。搞戏剧评论的陶子,既欢迎《刺客聂隐娘》,也能看出《小时代》的好来,才叫不同流俗。
那日在群里议论完,有所感,打油一首:
投票忽惊文学场,扰扰攘攘费商量。
辨异谁开大境界,围城不是好文章。
拥周驱马惜朝露,征韩引杜送斜阳。
神仙难断世间事,也把蛾眉斗画长。
【注】拥周驱马,见陈平原、夏晓虹编《北大旧事》,马幼渔将学生评论校花写在黑板上的“拥周驱马”误认为是要拥护周作人,驱除他这个中文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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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搁笔费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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