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读书的人就是在精神裸泳
访谈对象 :杨早
杨早,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身兼多家推书荐书媒体评委,阅读邻居读书会联合创办人。今年,他获得第六届伯鸿书香奖·阅读推广奖。这个奖项寻找和表彰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阅读推广方面成绩卓越的民间个人,尤其是发掘表彰源自民间的阅读力量。
2011年,因为朋友间的一次倡议,杨早从一个象牙塔中的学者转变为阅读推广人,和住在同小区的朋友邱小石、绿茶共同发起了“阅读邻居”读书会,迄今已有13年。
除了阅读推广人,杨早还是创作颇丰的文史学者。这几年,杨早四面开花,既规划和创作着大部头“清末三书”和“民初三书”,还与书评人绿茶合著写给孩子的《中国通史》。杨早也是新一代汪曾祺研究者,编有《汪曾祺集》《宁作我:汪曾祺文学自传》等。
这种种成果,和杨早长期的阅读分不开。
对于阅读,杨早有自己的主张,他提倡谱系化阅读,在主题明确之后,把所有阅读都引向主题相关中来,让读书形成闭环,通过这个路径,可以抵达深度阅读的价值。
2024的暮春初夏,我们在桐乡和他聊了聊阅读和嘉兴文化等相关的话题。
杨早读过的十座城
李叔同在任何地方都是李叔同,
丰子恺在任何地方都是丰子恺,
这个特质我很喜欢
记者:在获得本届书香奖·阅读推广奖发表获奖感言时,你说到中国文学史上三对师生,鲁迅和萧红,沈从文和汪曾祺、还有李叔同和丰子恺。在我们的印象里,鲁迅、萧红、沈从文、汪曾祺,包括丰子恺写故乡的文字特别突出。
杨早:他们不光是写故乡。作家写故乡有很多,但是我认为他们属于那种城市传记作家。很多人写故乡其实写的是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但他们更有长远的眼光。如果把他们写的内容拼合起来,实际上是对故乡有一个整体的记录和观察,这就很难得。不然这个城市没有办法进文学史。
记者:相比较而言,李叔同与故乡的连接并不太多,李叔同出生在天津,他妈妈是平湖人。
杨早:李叔同是没有太多跟故乡的交接,丰子恺和缘缘堂的连接比较多。我其实对这对师徒有特别关注和好感,除了他们自己的贡献以外,我很感兴趣他们很善于把自己的特长爱好跟离开故乡以后所遭遇的城市结合起来。我去泉州看李叔同的修行处,我就很感慨,他为什么可以过得这么自在,好像这个地方本来就属于他。
看丰子恺的逃难图,到宜山到遵义到重庆,他也是能过得很自在。他们有能够在环境当中寻到一种跟自己特别契合东西的特质。汪曾祺的随遇而安,也是带有一点这样的特质。这实际上就是一个很了不得的东西。李叔同在任何地方都是李叔同,丰子恺在任何地方都是丰子恺,这个特质我很喜欢。
丰子恺携家人逃难路线图
记者:在任何地方都是他自己,这是什么缘故呢?
杨早:我觉得这个需要强大的内心力量。我小时候为什么喜欢看丰子恺的作品,因为他有一句话很感动我,他说:“我的心为四事所占据了,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他们的生活其实都被填得很满。鲁迅去世前说:“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这还真不只是文学的问题,而是对整个人世间的一种悲悯的情绪。汪曾祺特别喜欢说(一句宋诗):“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还有沈从文对下层人民的那种“不可言说的温爱”。你只要能够把这些东西投入到生活当中去,你对周边的环境就没有那么强的要求了。它是不是故乡,不重要。
李叔同出家前与刘质平、丰子恺(右)合影
之前我也是一个打卡分子,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感兴趣的并不是一个古迹或者一个景点,我感兴趣的最根本的是别人的生活。
我喜欢去各种各样的地方看不同的生活。比如今天早上我起得比较早,我就沿着我们的酒店走了一大圈,然后看每条路,看周边的那些田野池塘,还有这些民居。我觉得转了一圈就让我很愉快,这愉快甚至不下于我去乌镇看那些名人故居。
周作人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他说:我住过比较久的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记者:这一点是蛮有意思,住久了都是故乡。
杨早:要像看一个人一样去看城市。认识一个人也是这样,你不可能只知道他的外貌、长相、身高、胖瘦,你会了解他的前世今生,他的性格、他的气质,他的喜怒哀乐。城市也要用这样一个思路去理解,这样就不会有疏离感和排斥感。
“顿觉眼前生意满,须知世上苦人多”
记者:嘉兴是很多名人出生的地方,因为名人多,抓手非常多,似乎也会造成一种现象,就是像您说的城市和名人之间的辨识度不够大。对名人和城市引流有什么建议?
杨早:能不能被整合,要看能不能提炼出一条线索。上次去绍兴我就发现问题了,绍兴的鲁迅纪念馆就是人山人海,但是王羲之和蔡元培相关的地方就没有什么人去参观。
(文旅)光是做鲁迅,我觉得也不是好事,还是要让人感觉城市的特色是城市的性格,这是可以通过一系列名人来呈现的。我是觉得嘉兴有这么多的名人,其实在推广的时候可以“舍”。
记者:如何“舍”?
杨早:不能说什么都要,我讲“读城”的时候也是强调这个道理,不能什么朝代都要,汉朝的也要,宋朝的也要,元朝也要,什么都给你看,这样焦点就模糊了。
应该有所取舍,而且最大的焦点应该放在近代。我们要寻找嘉兴本身的精神,说海宁潮也好,其他也好,要把名人做一个集合,归乡的也好,未归乡的也好,在他们那里寻找根基。比如丰子恺在桐乡石门建了缘缘堂,离开以后,他写了好几篇有关缘缘堂的悼念文章,我们可以看见他对当时石门湾的甜蜜和安静有极其强烈的怀念,这种“根”实际上也是存在的。包括我们去桐乡的陆费逵图书馆,为什么陆费逵的治学精神可以一直留在嘉兴,这就变成了城市和人物的关系。有的时候它更像一种象征,并不见得说一定要名人在这里开枝散叶传宗接代。我们可以把名人做一个比较好的阐释,而这个阐释最好针对一些群像,而不仅仅是个人。
记者:一个群像,比方说?
杨早:这个群像不是一个一个排在这里的,它需要做一个串联。串联文学艺术的人物也好,或者串联学术人物也好,他们应该有互相能够融合的东西。比如像走出去的嘉兴人,文化方面像陆费逵和金庸,金庸是报人,他创《明报》。陆费逵也是(出版)传媒界人士,他创办中华书局,传媒的思路特别适合来做城市形象包装,咱们可以讲故事(记者:另外海盐的张元济,创办了商务印书馆。)嘉兴为什么能够出那么多锐意进取,打破文化格局的出版人和媒体人?这个问题如果追问下去的话,也可以追问出一个比较好的故事。
我是做舆论研究的,张元济、陆费逵和金庸这三个人物串起来就是中国近代舆论史格局的一个缩影。这三个人已经足以串联了,他们的成就基本上就是改变了整个近代中国的教育和舆论的格局。也有好多故事可以讲,像张元济和陆费逵是一对欢喜冤家。
杨早和朋友邱小石、绿茶共同发起了“阅读邻居”读书会
读书会最后不是人和书的关系
而是人和人的关系
记者:你们的“阅读邻居”已经办了已经有13年了,最初为什么要去做这样一个读书会?
杨早:一开始觉得我们要有一个互相支持,因为都市的日常生活是比较烦闷的,所以就希望能够做一个读书会。我一直在说深度阅读是一个反人性的事儿,因为它趋难避易,而人性是趋易避难的。就像微信运动需要附带社交价值,才能坚持得下去一样。我相信深度阅读需要一个交流和沟通,读书会其实最后不是人和书的关系,而是人和人的关系。
在读书会里面,我们好多人其实是对彼此的生活并不了解,当我们出现在读书会的时候,我们就是一个读书人。我们放下所有的外在东西,只是做一个思想的交换,大家反而可以比较持久地交往下去。
记者:你们之前也在设计走读计划,如果要给你们读书会的朋友设计一条嘉兴文化走读路线,你会怎么推荐?
杨早:我就一直在策划这个事,怎么样能够把我感兴趣的呈现出来,比如去桐乡。其实理念是一样的,比如说围绕木心、茅盾、陆费逵、丰子恺,我们选择一条路线以后,我们会做一个设计,特别是对于近代史文化史的氛围的设计,然后跟大家讲这是怎么回事,还要找个地方来读书,因为我的理念是走读。力争让大家走完这一程以后,能够感受到从这里走出去的那些名人,是真正改变了中国。到每个地方你都能发现它背后的中国心,这里是一个可以改变中国历史的地方。
丰子恺漫画
记者:有没有什么建议给我们本土文史的研究者和爱好者,他们中的很多人虽是没有经过专业的学术训练,但有很多热情投注其中。
杨早:从我个人来说,我觉得最重要是一定要把眼界拉上去,摄像头一定要往上拉,千万不要你研究谁,就只是限制在他身上。因为每个人都是环境的产物,每个人都有他的时代的皮肤,整个氛围会决定他的走向。所以如果要研究一个名人怎么成长,怎么走出嘉兴的话,要同时需要研究当时的时代环境,当时的教育制度以及整个社会风气对他的影响。
只有把眼界拉上去以后,他同时代的人都会进入到你的研究谱系当中去,等于是一个人物地图会呈现,而这个人物地图非常有利于你继续深入研究这个人,以及把他跟别的人物做勾连,这样就形成一个网络。
我们都知道“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旦形成网络以后,就会形成无数的信息在你这里汇总和结合。所以最大的一个建议就是一定要把眼光放开,千万不要只是限定在这个人身上,而且研究一个人千万不要为了证明我的研究的重要性,把他夸大成特别了不起。其实,他的重要不在于他本人有多么伟大,而是他在这个时点上做出的努力,是别的人无可替代的。
丰子恺漫画
记者:像伯鸿书香奖特别提倡读经典,对普通读者而言,读经典上有什么建议吗?
杨早:经典可以读,但是读经典要有几个注意事项。首先我们要戒除对经典的敬畏之心。经典就是古人对自己和别人生活的总结,比较正确所以传流得下来。它当然有它的营养,但是也不要把经典看成多么了不得的东西。其次要注意的是,要两手空空地走进经典。很多人就是读经典之前先看了一堆解释,搞得自己脑子一团混乱,读的时候也不知道读啥。要想到古人做经典是要解决问题的,这个问题我们现在是否还存在?如果还存在的话,我们可以看一看他们是怎么解决的,能否给我们现在的问题提供一些借鉴,或者我们跟他们有什么不一样吗?为什么不一样?带着问题去读,不带任何的标签和预测的前提下去读经典,才有可能把经典读出新的味道来。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想法,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读法,千万不要迷信于前人读经典已经读得很完善了,我们只是怎么去学习。不是这样。跟你的生活建立关系的阅读才是有效的阅读。
记者:社交平台上有人在问,为什么一定要读书,你会怎么回答?
杨早: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器官是用进废退的。我不知道你看过一本书叫《穷忙》没有?现在经常说的一句话是“贫穷限制我的想象力”,思想上的贫穷就更限制想象力了,最后的结果就是你越不用,它就越用不上。因为信息茧房,人生就会变得越来越封闭,狭窄和失败。所以你不锻炼自己的头脑,不锻炼判断能力,你以后真的需要的时候,你就没东西可用。
有一句话就叫做“退潮的时候才知道谁在裸泳”,遇到艰难时世的时候,我们就会知道不读书的人就是在精神裸泳。人不是一直处在顺风顺水的状态,出问题的时候,你就体会得到,读书的用处其实是对头脑的训练,读书就是思想操练。
本文原刊于《嘉兴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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