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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一次入厨

那应该是我八岁的生日,因此是1981年的12月,我要邀请两位小朋友,小刚与冰冰,来家里吃饭庆祝。

      不巧的是,家里的主厨祖母要去自贡开会。做饭的重任,只好落到了与锅碗瓢盆似乎没什么关系的祖父肩上。

      祖母设计了菜色,买菜,洗菜,打整,分装。剩下的活路就是把各色食材下锅,烹炒到一起。

      我们仨在饭厅里的桌旁乖乖地坐等。祖父一人在厨房忙活。

      菜陆续上桌。咦,怎么跟往日不大一样?

      祖母第二天回来,看了剩菜才知道,没有一个菜的组合是对的:葱炒了鸭子,而该与鸭子同烧的磨芋却单炒了一味菜,汤料炒了,腊肉却放进了汤里……

      菜的滋味已经忘却了,想来不会好。但三个小朋友还是很高兴。毕竟,是很独立的生日宴会。

      我在富顺祖父母身边,前后八年,印象中这是祖父唯一的一次下厨。

 

醉后
 

      还是住在后街的时候。

      好象是下乡去检查工作?总之必定是吃了席,祖父回来得颇晚。他平日回家总是慈爱地拍拍我的头,问两句今天上学的情况,有时带回一本《少年文艺》,引得我兴奋地大叫。

      今天很奇怪,祖父光笑不说话,脸红红的。他没有摸我的头,而是把我抱过来,亲了几下,我能感觉到他唇边胡碴的扎,以及脸的热度。

      祖母在问他什么,祖父也模糊地答着。我心下纳闷,倒也没有闹。只听祖父的声音比平日要大,有点像吼。但看他的模样,分明很高兴。

      过不久祖父就上床睡了,并没有例行的洗脸濯足。里屋传来有一点响的鼾声。

      这是我第一次见祖父酒醉,似乎也是末一次。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喝醉这回事,喝醉了是什么样子。

其时我还小,记忆相对模糊,永姑于此事的记忆是家里的大人都知道他喝多了,不愿与他搭话,且提议让他一人在家睡觉。他知趣地脱鞋上床,并没有例行的洗脸濯足。杨早爬上床,边钻进祖父的被窝,边说:“他们都不理你,我陪你睡觉算了”。

 

日常生活
 

      我真不是当作家的料,小时在富顺的许多往事都不记得。记得清楚的,大抵是一种状态。

      比如,小学六年级转回已经改名师范附小的团结路小学。因为正碰上小学改制,在成都上的是五年制,回富顺却已改成六年,许多功课都已学过,顿感轻松。于是没有一天是按时放学回家的,总是远兜远转,到富顺师范去打乒乓球,暮色四合,才急急地走回正街县政府的宿舍楼。

      祖父祖母都已吃过晚饭。但也没人责怪我。剩得有饭在锅里,我自己加点开水热一热,菜也需回锅炒炒,高兴的话,还可以动手煎个荷包蛋。总之记忆中这些都是自己来,弄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在昏暗的厨房电灯下弄这种半自助的晚饭,似乎也是一件快乐的事。

      祖父通常这时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开着录音机放京戏。等我吃完饭,开始做作业,他或许进了卧室去看电视。做完作业进去一看,电视还大声地放着,祖父多半坐在藤椅上睡着了。

      这都是日常的生活场景。不知为何印象如此鲜明,也许那时没什么大的烦忧,祖父母也尚康健,日子就显得格外的平静安谧。

 

发了大脾气
 

      上了初中,一年级的夏天。

      我和两个同学中午热得遭不住,觅一个浅湾下去泡着,下午自习课被同学检举了。班主任胡隆泰老师命令我们明日不必上学,在家写检查。

      胡老师后来说,他只是吓吓我们,料定明天一个个会带着检查来上学。谁知一个都没来!

      我们搭船过了沱江,去一个同学的亲戚家玩了一天。亲戚给我们点豆花吃,新鲜的豆花,自制的豆瓣酱,农家干饭,加上那一种触犯禁忌的刺激,那顿饭滋味特别的好。

      傍晚回家,远远的似乎看见胡老师从家门口出来,心知不妙。

      那晚祖父发了好大的脾气。他一向如钢叔所写,“惯常的慈祥儒雅”,那天却坐在厅里棕色人造革单人沙发上,使劲地拍着扶手:“你要把我气死!你要把我气死!”

      祖父发“死”的音带一点儿“e”的闭口音,这是高邮方言留在四川话里的遗迹,正如他发“母”总是似“莫”的音。

      我直挺挺地立在厅中间,完全傻掉。

      究竟祖父最恼的是我不听话,下河洗澡?还是隐瞒事实,结伴逃学?现在想起来,似乎后者更严重,关乎人品。但当时的感觉,好象祖父对前者更生气,因为下河是夏天的厉禁,“你爸爸妈妈把你交给我们,出了事啷个办”?

(永姑注:由于学校挑水码头夏天经常发生学生溺水事件,当时学校明文规定凡私自下河游泳者,一律开除。

      祖父一直处于一种激烈的情绪之中,除了咆哮那两句话,别无他言。(永姑注:好像当晚爷爷和你竟夜枯坐。)

我真的是吓坏了,从来没见过他如此的气恼。只好走到我的卧室里,在黑暗中,在那块“忠诚党的教育事业”的镜框下,跪了下来。

永姑注:下跪是你自我惩罚,还是爷爷下令?——如是后者,那可是前所未闻啊!)

(早注:是我自我惩罚,祖父不会下这种体罚命令的。)

      水泥地的冰冷与硬,光膝盖很难习惯。更难熬的是睡意渐渐袭来,头一摇一摇地似乎要倒在地上。

      过了十二点?两点?祖父的气好象消了一点。走进卧室,拉亮灯,叫我起来写检讨。

      说是我写,其实是他起草稿,我负责抄写。祖父写类似的应用文字,熟练而老到,这份检讨也是情理兼备。我记得其中还有“我爷爷因为我的错误,气得放弃了最爱看的足球赛,要求我做出深刻的反省”等字句。

      那一次的结果是胡老师在班会上宣布对犯错误的同学记过一次。后来我转学回成都时,填表时居然老老实实地在“曾受过何种奖惩”格里填“记过一次”,胡老师肯定又好气又好笑,提起笔来圈掉了。

      也是因为祖父很少很少发脾气,所以这一次印象极深。


杨早:我的祖父
太爷爷和辣子,相差整整九十岁。2011年9月,第一次见面

 

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富顺家里的饰物,最记得的大概便是这么一方镜框,红底,金字,印的是不知道谁的手书:忠诚党的教育事业。

      祖父在富顺女中(后改为富一中)、富顺二中都担任过教职。从小跟祖父走在街上,总有各色各样的人叫他“杨老师”,然后立在街边谈半天话。我一路走来快闷死了,所以不喜欢跟着祖父上街。

      小学时跟同学“提劲”,互相吹嘘家里大人如何如何,我严正指出:“全县学校里的所有老师,都是我爷爷的学生!”

      同学一愣:“你吹牛!”

      “龟儿子才吹牛!你去问罗老师!”

      他真的去问班主任罗老师。罗老师也愣了愣,然后点头说:“是的。”

      当时我的心中,是何等浅薄的得意呵!

      祖父从事教育多年,他不是一般的教书匠,他有他的教育理念。比如,他从来不赞成体罚儿童,因为儿童是弱者,成人无法说服、引导幼小者,却要动用暴力来让弱者屈服,这算什么教育?

      祖父是身体力行的。我小时顽劣不堪(有许多人为证),父母叔姑,人人皆喊打,只有祖父是我的“大红伞”。据说,祖父也有被我气到不行的时候,甚至会高喊“把日光灯打烂!”“把漱口盅盅打烂!”但依然不肯一指加于我这个“弱者”。

      祖父对学生和善博施,深知者众多,无须赘言。难得的是,非独对乖巧勤勉者为然。在富顺二中上初二时,校长周会训话,仍举例曰:“现在的学生太不象话!从前杨主任在的时候,亲自去教室扫地,扫到学生脚底下,那个学生只是把脚一抬!……”

      他这种作风带到了副县长任上。那时有个妇人,因为什么事情,隔日便上门来闹,有时路上截住也大声武气地诉说。祖父总是和悦地慰劝她,连我都在旁边愤愤不平,意谓升斗市民何能猖狂若是。现在回头看,一个普通百姓,居然知晓副县长家住址,上门诉苦毫不客气,当今之世,有几个县有此景象?

      以风度而论,祖父常常令我想到胡适,或许民国养成的智识者都有那么一种和蔼气象。《胡适口述自传》回忆,胡母自小教训胡适:用生气的脸色对人,是世间最下流的事情。胡适终生奉行此言。以我的观察,祖父一生,庶几可称这方面的模范,不论何事,态度大抵冲顺平和,不作恶声。我每每反观身上的峻急浮躁,只能自惭为不肖子弟。

 

中国绅士
 

      祖父生于江苏高邮,出身世家,受过良好教育,由于战乱颠沛,造化弄人,最终在川南小城富顺定居一生。亲朋戚友,往往替他惋惜,觉得他没有走出来,是一桩憾事。

      我因为专业的缘故,对近代中国社会有一些认知。近代中国社会转型,一大特征,便是士绅社会的解体。从前的缙绅,考举入仕,不论在京、外放,一旦致仕退养,总会回到故乡,无形中便是家乡社会的伦理、治安的维持力量。中国传统社会能以区区县衙数十百人,领百里之地,与士绅社会的构成关系莫大。

      科举废而新学兴,自此乡中子弟,见其出而不见其返,大都市集聚了各地英才,属县社会却日益空洞化,官吏胥役,地方强豪,缺少了士绅的制衡,肆无忌惮,相连为恶,这是中国社会转型中的一大弊病,至今尚未有好的解决之道。

      从这个角度看,像祖父这样,见识广、素质高、受到完整现代教育的人,能立身僻县数十年,且尽一己之力,任教也好,从政也罢,改变着一方水土的人文风气,正是从前中国士绅的遗风,也是近代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诸先生倡导的底层改良道路。

      富顺号称才子之乡,明清进士以百计,文风颇盛。上世纪八十年代,曾因祖父的牵线,与江苏高邮结为姊妹县。但以其民风论,我以为更像浙江的绍兴,士民聪明而强横,重利忍耻,吾友邱小石称之为“出赖皮的地方”。

      祖父的老友易奉倩,称得上是特立独行的狂狷之士,其言行足为士夫垂范。祖父为人,不会像易爷爷那样违世弃俗,但他是事功的典型,善于从一点一滴的事情,慢慢地影响周围的人。一个健全的社会,要有立行的人,也要有事功的人,才能慢慢朝着和谐自由的方向转变。

      近十年几次回富顺,总感觉文化气息越来越弱,才子之乡名不符实。倘使富顺一县,有百易奉倩,千杨汝纶,风气当不至浇薄如是。

 

远念
 

      我搬进现在住的小区,才惊喜地发现,我小时的玩伴邱小石,居然成了我的邻居。

      小石的父亲邱明熙老师,是祖父的忘年交,也是农工民主党的同志、富二中的同事,县教育口的同僚。如今老俩口在小石家安享晚年,含饴弄孙。他们喜欢北京,也常常怀念富顺。每每见到,总说:“你爷爷什么时候能来北京住住就好了!我们天天陪他摆龙门阵。”

      小石的岳母郑老师,是祖父当年在富顺女中的学生。她对祖父,还有当时也在女中任课的三爷爷汝絅,印象极好极深。她也总说:你爷爷来北京,我要请他吃饭!

      如今郑老师已然仙逝,而祖父来北京,怕也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了。

      我常常想:早十年,不,七年,那时祖母刚刚去世,我如有现在的条件,真可以将祖父接来北京,陪他去逛逛旧游的所在,陪他去听京戏,去吃喜欢的肯德基洋快餐,甚至,可以开着车,载他回一趟高邮老家,听他讲讲儿时的记忆……

      然而造化总是弄人,只能遥遥地想象与忆念。我查了GOOGLE地图,从北京到富顺,实际距离是2039公里,八千里路云和月的一半,也够远的。也因为孙辈散处在外,祖父不仅关心宜宾的、成都的、贵阳的天气与新闻,也念念于北京、上海与纽约的事故风云。前几天,北京朝阳区东五环发生车祸,离我们小区仅一两公里。我们还惘然无知,祖父从电视上看到新闻,立即打电话到家中,确证我们都平安。

      小时候,祖父带我过马路,总是把我的手臂抓得梆紧,生怕我被车撞了或跌跤。他又常说,乘汽车或者火车,一定要早到,千万不要赶急赶忙。

      我总觉得,祖父与我相距并没有那么遥远,不管是空间,还是时间。

 

本命年溽暑写于京东豆各庄

 


辣子,太爷爷看着你,你要加油!

 

 

昨天中叔在群里说:

 

@杨早 爷爷过去把双手做摇篮,摇篮里是你。一晃一晃中,最爱哼的一曲是歌剧“王秀鸾”的曲调:儿媳来纺棉,昼夜苦心情,赚起钱来养娘亲…今天,在他灵柩边,我轻轻哼了几句,希望借此送他远行。

 

 

悼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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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儿媳来纺棉,昼夜苦心情,赚起钱来养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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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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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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