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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冬天,阳光还是很好。眼睛看上去似乎有相当的温度,真要抬腿出去,才知道风吹得脸上身上一道道地疼。连隔壁当铺的黄狗,都将头埋在腿腹间,蜷成一团,全力抵抗这该死的冷。
 
冬日的午后,短。陕西巷的午后,转眼似乎太阳就有些西斜。
 
老胡坐在云吉班的门洞里。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但他不能关门,做生意,规矩!他倒不怕冷,干冷总比南方的阴冷容易抗,只要不站在风窝里。
他把头上的毡帽压压低,左手下意识地去顺那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却逮了个空,才省觉已经是民国,辫子剪了总有一年多了。
 
向右横了一眼,三河县来的田妈躲在南房檐下的长凳上,手上抓着抹布,低头打盹,胸前被口水湿了一片。哼,在上海的时候,下人哪敢这等放肆?谁不是格挣挣地立着,手不停脚不歇地做事……园子里的花没浇,鹦鹉笼的水罐也空了,灶下的柴草散放着,伊倒不怕冷,在这里打瞌铳!
 
“田妈!……田妈!……”
 
田妈蓦然惊醒,慌张地东张西望,看见是老胡,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好!老胡,你大白天见鬼了吗?鬼叫鬼叫!”
 
“田妈,你看看你什么样子?乖乖,若是妈妈和小姐现在回来,你阿要炒鱿鱼?”
 
田妈看看天色,还早着呢,心里不服气,嘟嘟囔囔地去擦柱子:“梅香拜把子——都是底下人,充什么二爷呢?!”
 
老胡没有听见田妈的抱怨,他直愣愣地望着大门外,早十年的时光一层层叠在空荡的大街上。
 
四马路上那时节,一过了中午,打茶围的陆续上门,莺莺燕燕几多热闹,自己掂着大茶壶,跑进跑出地要果盘,添茶水,打发小三子去老正兴叫烂肉面,凑个空,跟下脚娘姨打情骂俏,摸一把她们的肥屁股……冬至到了,也摆几台酒,热烘烘的菊花火锅,亮白赛银的铜手炉……
 
“难不是民国害的?好好地在四马路,说南京好,去南京,张辫帅打得来,又往北逃,南京到清江浦,清江浦到天津,天津到北京……乖乖龙的咚,现时客人!毛都没一根!”他忍不住又一次的唠叨。
 
田妈白了他一眼。伊还记着仇,何况,老胡说的地方,伊一处都没有去过。
 
“也不怪北方客人势利,规矩全坏了!旧时的客人,头次上门打茶围,英洋一只,末后都是出出进进,吃吃喝喝,碰碰和,做做花头,倌人亲热得来,像做了三世夫妻!一台酒八只洋,高兴末摆摆双台,双双台,全看阿是恩客!现如今,一台酒涨到了廿只洋,还讲究现过现,我要是客人,我也弗高兴!”
 
田妈突然来了兴致,抹布一丢,挨到老胡的长凳上。
 
“我听说,小姐那时才十四岁?上海的印度阿三不让她出局?”伊说“出局”仿的是张妈的上海腔,歪歪扭扭的腔调,难听得来。
 
“工部局是有介样章程。大抵是几位阿姐带着伊,局上末总有几位客人没有相熟的倌人,顺便荐过去,要末唱几只小调,代几杯酒……不然,何必去南京讨生活?”老胡还在愤愤然着南京。
 
“我还听说,小姐的老太爷还是在旗的呢,是杭州做官的!真不?”见老胡今天少有的耐心,田妈斗胆捧出久亘胸中的疑团。
 
“是倒是的,”老胡倒没有怪田妈嘴多,“伊是姨太太生的,老太爷一死,就被大娘赶出来,不几年娘就死了,张家姆妈,就是伊的奶妈带着伊,在浙江抚台家中帮忙,倒出落得读过几天书……好景不长,浙江‘光复’,哼哼,”老胡鼻子里很不屑地哼了光复两下,“张家姆妈带伊逃到了上海,过不下去,才将伊押到班里来的。”
 
田妈对这段掌故很满意,咂了咂嘴:“咱们这位小姐,刚来的时候,说是上海的红倌人,我瞧长相呀……不是说不好,比云庆班那几位呢……”
 
老胡不乐意了,瞪大了眼睛喝道:“田妈,弗要瞎三话四!阿拉小姐在上海,在南京,哪里不是局票多得接不完?大清的时候,不像民国的人,眼睛只看得见一张面孔!小姐知书识礼,又会自己写写歌词,才气多得溢出来,满地都是!你来这里半年,上门的哪个不是达官贵人,公子哥儿?哪个不说小姐是才女?”
▲ 小凤仙
 
田妈被他一吼,不敢再说,搭讪着要走开。眼前一暗,一部包车停在门口。
 
下来这两个人,不凡!都穿着军呢的大衣,獭绒的呢帽。尤其右边这个人,戴一副盲公镜,慢慢走下车来,走上台阶,走进门洞。摘下镜来,容长脸儿,两只眼微微斜着,有神。
 
没带随从,老胡却直觉这是贵客,不由得立了起来:“两位先生,您是?”
 
左边的来客脸上带出了诧异:“怎么?不可以打茶围?”听着是翘舌头的北边人。
 
老胡高了兴,又紧跟着把歉意往脸上挂:“您先生还是南边规矩,而今民国了,北边儿客人下午不会来,掌灯时分才有生意。小姐、妈妈今天去东岳庙烧香去了,要不,您去哪儿转转再……”老胡撇着京腔,跟田妈的上海话一样别扭。
 
右边那位“哦”了一声。低头想想,抬头对老胡说:“我是慕名而来,特为见见你家小姐。既是不凑巧,晚上没空,我留一张片子吧。改日再来。”他说话也有口音,似乎有点儿湖南,又有点儿云贵一带。
 
老胡点头哈腰,从那位手里接过了片子,又帮他们叫住没走多远的洋车,一直候着车出了街口,才慢慢欠身回到门洞里,见田妈正在涎着脸看,不禁得意地道:“看着没有?慕阿拉小姐的名来的!看那一身的行头,起码是个统领!”
 
他眯起眼,借着倾斜的阳光看片子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
 
“陆、军、部、编、译、处、副、总、裁、昭、威、将、军、全、国、经、界、会、督、办、大、元、帅、统、率、办、事、处、办、事、员、参、政、院、参、政、蔡、……蔡什么?认不得。田妈,你……算了,你又不识字!”
 
那是“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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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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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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