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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35万册就敢说畅销?
“那一刻我非常、非常震惊,”剑桥大学社会学系主任J·汤普森教授向我讲述他2005年在纽约目睹的景象时,用了异常的强调语气。那是《哈利·波特与火焰杯》纽约首映的前夜。“数以万计的纽约儿童带着帐篷通宵在影院外排队,只是为了看一部几乎是图解小说的电影。”汤普森教授研究出版业与意识形态多年,却从没看到过像这样魔法一般的情景。
跟全球累计3.25亿册的销量相比,“哈利·波特系列”中文版(尤其是大陆中文版)的销售数字多少有些暧昧不清。200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该系列前三册,之后的一年里,这套书从未登上开卷公司的“小说销售排行榜”,那时呼风唤雨的头名状元还是痞子蔡的《第一次亲密接触》。为什么?他们将哈利·波特放到了“儿童小说类”。
也是那年,一位韩国同学代表一家电台咨询我:“《哈利·波特》在中国是否算是畅销书?大概卖了多少册?”
“当然算。据人文社自己公布,大约35万册。”
“天哪!在中国35万册就算畅销吗?在韩国,至少要1000万哪!”
可怜的韩国人对中国的盗版市场一无所知。不过,从前三部的总共35万册,到《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徒》中文版印数定为超过100万,可以大概看出这套书七年来“文火慢炖”的势头。
比数字更能说明问题的是见闻。还是那年的暑假,我会见了一位旧日朋友。从早上见面,到晚饭后分手,整整一天,她女儿正眼都没有看任何人一下。无论是吃饭、乘车,还是走路、小憩,这位11岁的小姑娘一直牢牢地抓住一本《哈利波特与魔法石》,头一直埋在书页间,以至于这孩子长什么模样,我如今全无印象。
让我们试着来分析一下,哈利·波特和他的伙伴赫敏、罗恩,他的敌人伏地魔,他的老师邓布利多,使用了什么种类的魔法?让他们能够跨越从大西洋到太平洋长达十小时的飞行距离,风一样地刮过中国每一座都市,占据孩子们的心灵,洗劫父母们的钱袋?
当然,以下只是我个人的理解。
成长小说的又一次胜利?
我记得在哈利·波特刚开始走进千家万户时,一位评论家写道:“不管怎么说,哈利·波特让我们的孩子又开始看书了。”事实上,关注哈利·波特绝不只是小朋友们,都市的青年男女们同样捧着这个小巫师的传奇废寝忘食。
那一年,当前三册《哈利·波特》出现在一位朋友手上时,我惊讶地发现,多年不见的对小说的追捧又再现了:朋友们排着队借阅,看完第一册,又借不到第二册的,宁愿先看第三册;书的封皮在传递与多次翻阅中迅速变旧……这幅景象,只有金庸小说刚刚传进大陆时可堪比拟。
说真的,金庸小说跟哈利·波特系列相似之处甚多,有学者早已指出:金庸小说的主要架构全是经典的“成长故事”。而《哈利·波特》的坩锅里同样投放了“在历险中成长”这样一剂畅销书百试不爽的灵药。
它的配制方案如下:一个(或一群)起点低下但资质不凡的主人公,一个正邪对立的世界,一次次阻挠主人公成长的危机,一次次机智英勇的化解以及由此带来的经验和财富。最后是登顶(如果不想写了)或升级(如果还有续集)。
来看看金庸与J·K·罗琳异曲同工的妙笔吧:哈利·波特从幼年的灭门惨祸中得到了荣誉和名声,可是他却是一个不会魔法的类麻瓜(让人想起可怜的郭靖与胡斐),他被好心的长辈送进了最好的魔法学校霍格沃茨(袁崇焕的儿子袁承志被送入第一名门华山派),他在那儿学习一切高深的魔法,并不断触犯那里的规矩(杨过在全真教的日子),邪恶势力包围着他,一次又一次给他以致命的威胁。而这个过程中,“寻找父亲”一直是个时隐时现的音符——有一种对《西游记》的有趣解读:孙悟空、唐僧、如来佛祖分别对应子、母、父的角色。西天取经实际是“寻父”的历程,而唐僧的紧箍咒犹如母亲的管束与叮咛,是迫使顽皮的孩子回归社会规范的教鞭——父亲的缺失是一种宿命的注定,只有当儿子成为他心目中父亲那样的英雄,这个宿命才能得到解脱。所以孙悟空一定会成为斗战胜佛,郭靖也必然死保大宋。杨过也许是个例外,他没有一个伟大的父亲,不过他的精神之父是郭靖,杨过虽然没有死守襄阳,但是他击毙了蒙哥大汗,延缓了襄阳的灭亡,同样成为万人景仰的“侠之大者”。哈利·波特将成为一个伟大的巫师,是全球读者意料之中的快事,但他们仍然愿意让罗琳一部部地来印证这个预言。
不过,金庸与罗琳那样的聪明人,决不肯落入大团圆的俗窠。熟悉乔峰与杨过故事如我,一早就猜到罗琳不会让光明成为全系列的唯一色调。杀死其中一个主角(即便不是波特本人),甚至最终也不让正义完全战胜邪恶,正好让小说中心思想靠上“哲学主题”的桅杆,以自别于好莱坞善恶有报的肤浅。何况,罗琳还那么偏好英伦式的阴郁情调。
被低估了的文本元素
“开卷小说排行榜”拒绝将“哈利·波特系列”列入,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当年我们排队传阅金庸,是因为来源稀少与消费力薄弱。2001年的成人借阅者(包括我在内)很难再用以上理由作为借口,他们宁愿等候也不肯自购的心态背后,是将这几本书看作了单纯的快餐文学,认为它们没有购买和保存的价值。
无论如何这是一种低估。而这种低估,被跟进的美国电影版发扬光大。当不知就里的读者目睹或听闻全球儿童对哈利·波特电影的狂热之后,他们更认为这套小说是纯粹的儿童读物,而完全丧失尝试阅读的兴趣。
不同的语言环境可能也是“哈利·波特系列”被低估的原因之一。我曾与一位在伦敦留学的朋友聊过这个话题。他读过“哈利·波特系列”的英文本,也和英国朋友讨论过这套小说的文笔。他说,罗琳的笔调是典型的英式风格,冷俏,幽默,沉重中透出一种轻松的叙述姿态,让人想起简·奥斯汀。语言问题我无力专门研究,只是稍微比较过大陆与台湾两种中文译本。相形之下,台湾彭倩文的译本确实比马爱农等的译本波俏,也贴近年轻人生活一些。以人名为例,小霸王马尔福的姓“Draco”大陆译为“德拉科”,台湾译为“跩哥”,格兰芬多学院魁地奇队长Wood,大陆译本中规中矩地译作“伍德”,台湾则译为“木透”,考虑到原文有一处是用Wood的原义“木头”开玩笑,后一种译法传达的东西更多些。
顺便提一下,有人奇怪彼得·杰克逊的《指环王》三部曲对《魔戒》中译本的销售帮助不大,就中原由,大陆译本也不能辞其咎,集体翻译的弊病就不说了,译者们似乎是彻头彻尾按儿童小说的思路去对待翻译的。每一处的“精灵”都被译成了“小精灵”——想想奥兰多·布鲁姆是一个“小精灵”?
《魔戒》毫无疑问是英国文学中的经典,许多大型连锁书店如黑井,会为托尔金的这部小说设立专柜。而《哈利·波特》会成为另一部《魔戒》吗?——当我问汤普森教授,英国社会如何看待这两部小说的区别时,他耸耸肩:“也许(两者的区别)就是2200万的销量。”我想他的意思也许是,《魔戒》已经是经典级的“长销书”,而《哈利·波特》吓人的销量后面,也许还隐藏着商业社会的某种规则。
常听到国内有人说:“一部儿童小说,让一个下岗女工变成了世界第二富婆!”如果认真关注一下《哈利·波特》中包含的文本元素,会发现这一现象不只“下岗女工”、“儿童小说”那么简单。J·K·罗琳毕业于爱丁堡大学,苏格兰首府可是著名的鬼都,从建筑风格到街道传说,无不浸染着阴森森的鬼气,城堡里有着各种各样的鬼魂扮演者游荡,教堂里义卖摊上满是手工缝制的男女巫师,还有蜚声欧洲的夏日万灵狂欢……更不用说罗琳深受托尔金的影响,对远古的北欧神话一直情有独钟。
更重要的一点是,《哈利·波特》的写作地点,最初是牛津的一间酒吧。在我看来,《哈利·波特》最吸引人的情节,与其说是哈利与伏地魔的斗争,不如说是哈利及其同伴对学校制度的抗争,以及各学院之间的竞赛,还有每一次升上新年级的新鲜与有趣。这一切,都可以在牛津这座英国最古老的大学城中寻到对应的现象。时至今日,英国仍然是全世界学制最严格的国家之一,牛津与剑桥的规矩之大,更是无与伦比,连草坪都分为公众草坪、学院成员专用草坪、院士专用草坪等等。而对规范的反抗,从来都是引人入胜的大好题材。香港学制沿袭英国,香港文化产品中多有对其揶揄嘲讽之作(如周星驰《逃学威龙》系列),再联系到韩寒《三重门》之类作品走红一时,全球的新世代,在抗议与消解学校管束这一议题上,似乎从西到东自然形成了一条“传感链”。
幻想匮乏与奇幻热潮
自然,中国绝大多数“哈迷”绝非出于对英伦风情的兴趣,才对哈利·波特的世界如此着迷。台湾出版人詹宏志曾指出:“畅销书的内容议题或作者的行为,一定要有某一部分符合社会大众的某种压抑或情绪出口,才可能有大规模的阅读现象发生。”一本畅销不衰的小说背后,必然潜伏着社会阅读心理的某种动向。
如前所说,既然畅销小说的结构秘诀已经昭然若揭,为什么不会人人皆为金庸或罗琳呢?这样问,未免太小看畅销写作这门行当了。在畅销小说中,情节,唯有情节,永远是最重要的。人物必须附着于情节,就象工笔仕女必须画出眼中的一点灵光。所有的文章作法和写作教程都没法教你如何编造完美的情节。小学生都能模仿出似模似样的古龙笔法,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写不出《楚留香》、《陆小凤》那么好看的故事。关键在于想象力,好的情节需要无比丰富的想象力。
我认为,排除其他种种因素,《哈利·波特》在中国的风行,暗示着中国文学幻想成分的严重匮乏。
王德威曾多次撰文论述科幻、侦探一类的想象性文体在“五四”后如何被压抑。如果说上述文体尚属舶来,“五四”新文学最大的缺失,或许是在科学主义的主导下,鬼神世界在文学想象中的消亡。自此,中国作家的想象只能在已知的经验世界里打滚,对于少年儿童,对于那些童心未泯的成人,这意味着剥夺了他们依据现实寄托幻想的阅读权利,而这,原本是他们的至爱。
虽然我们还有《西游记》,还有《封神演义》,还有《聊斋志异》与大量的明清笔记,但时代与语言的限制,已让那些狐鬼妖神与大众读者渐行渐远。
在这种背景下,新生代作家纷纷掀起“奇幻”、“魔幻”等热潮,其来源有日本动漫、中华玄学和少量的西方文本,但是,大部分作品想象与笔力都离幻想文学的上品境界差之甚远。
即便中国独有的被称为“成年人童话”的武侠小说,虽然有人打出了“新武侠”的旗号,内容之苍白、常识之贫乏,尚不能望以现实为基础的新派武侠(即武侠文学的新文学化)大家金、古、梁、温之项背,更不用说以想象丰赡奇崛著称的还珠楼主了。
综之,《哈利·波特》红透全球十年,并非中国特有,说明它自身的魔力确乎已经超越国家、地域、人种的限制。只是放在中国大陆文学与出版的语境里,更让人觉出了触目惊心,毕竟我们没有丹·布朗、斯蒂芬·金,甚至没有张系国与黄易。“哈利·波特在中国”,更值得创作者与出版人反思与讨论,或许像汤普森教授说的那样:“如果有一天我们能想通《哈利·波特》如此畅销的原因,也许我们就能掌握出版本身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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