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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志铭有很多,我特别容易想起来的,有两个,一虚一实:

虚的是鲁迅散文诗集《野草》中的《墓碣文》。《野草》是鲁迅作品中语言的巅峰。鲁迅做的诗,述怀应酬多用古体,讽刺亦然,新诗则基本打油。说到古诗,未必及得上郁达夫,但《野草》融哲思与诗辞于一炉,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作品,夏济安评为“萌芽中的真正的诗;浸透着强烈的情感力度的形象,幽暗的闪光和奇异的线条时而流动时而停顿,正像熔化的金属尚未找到一个模子”,比较中肯。

其中收有这么一篇《墓碣文》:

我梦见自己正和墓碣对立,读着上面的刻辞。那墓碣似是沙石所制,剥落很多,又有苔藓丛生,仅存有限的文句——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有一游魂,化为长蛇,口有毒牙。不以啮人,自啮其身,终以陨颠。……

“……离开!……”

我绕到碣后,才见孤坟,上无草木,且已颓坏。即从大阙口中,窥见死尸,胸腹俱破,中无心肝。而脸上却绝不显哀乐之状,但蒙蒙如烟然。

我在疑惧中不及回身,然而已看见墓碣阴面的残存的文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我就要离开。而死尸已在坟中坐起,口唇不动,然而说——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疾走,不敢反顾,生怕看见他的追随。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七日。

既是诗,不必强作解人,句句索解,可以品味一下其中滋味。1925年鲁迅四十四岁,正和我现在一般大。他写下的这些诗句,从很早之前都震惊着很多人的灵魂:

“于浩歌狂热之际中寒;于天上看见深渊。于一切眼中看见无所有;于无所希望中得救。”

表面上看,这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思,但句子里有更深的况味,需要细细的体会。比如“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与后来法兰克福学派阿多诺的名句“正因为绝望,才给了我们希望”是不是有相似之处?

还有阳面的“离开!”与阴面的“答我。否则,离开!”构成的对应关系,配合“抉心自食”的惨烈,相信对世事有过信仰,有过怀疑,有过幻灭的人,都能有所共鸣。

再来说说实的一篇,是启功的《自撰墓志铭》。

启功说得很直白,但不全是开玩笑。像“瘫趋左,派曾右”,六个字概括了多少人生的险恶!而“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看得出是新遭丧偶之痛,可以对照一下陈寅恪挽妻联的“九泉稍待眼枯人”。

“面微圆,皮欠厚”是骂世之语。陈寅恪曾言转型之期,没有底线的人过得最快活。而启功心肠是很软的。他是举世闻名的大书家,而北师大当年理发馆都是他的字,可见不曾傲岸自高。启功题字,也是有选择。有些作家的书,他不肯题。也有些作家,虽然并不相识,只听说“派曾右”,就肯题了。这则轶事,有《世说新语》的风味。

本文首发于悟空问答栏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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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645篇文章 20天前更新

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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