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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夜 | 《考工记》
那些人,往往比较本分和窝囊
文|杨早&江河
杨早金句
 
其实是一个蛋壳里的人
 
但王安忆也表达了
 
蛋壳偶尔裂开跟外界的那种温情
 
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今天是我们“小说上海”的主题书——《考工记》,《考工记》是王安忆的最新长篇小说,不管你熟不熟悉王安忆,她在这本书里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的东西,那么接下来我(编注:指江河)就和杨早老师聊一聊这本书。
 
关键词1:祖宅
 
彭江河:
 
《考工记》的主人公陈书玉对他们家的祖宅的情感经历了一个“嫌弃—受拖累—守护”的过程,他觉得祖宅是个遗址一样的房子,在里面生的人都像个怪胎,房子老得简直可以演《聊斋》,家里能走的亲戚都走了,包括亲生父母,就只剩他一个人,他长期担心怕受政治牵连,于是向政府申请把祖宅捐出来做了厂房。意想不到的是,这么排斥、拒绝祖宅的他在晚年的时候竟然决定向政府申请修葺祖宅,书的最后,77岁的他在刮台风的时候上屋顶压毛毡那一段非常打动我,现在和大家分享一下:
 
“这年他七十七岁,自己都想不到有这功夫。雨盖下来,睁不开眼,几次滑溜下去,到瓦檐却止住了。他挟一爿油毛毡,展平,卷起,再展平,四角压住,一阵风来,掀了去,再压住,再掀去。索性扑倒,四肢张开,成一个‘大’字。闪电划开黑暗,一个霹雷,要是有人看见,会以为是一个大蜥蜴。”
 
陈书玉这份坚定的守护,我读完了整本书到这里才读出来,他早就和祖宅是一体的了,人就是屋,屋就是人,他对祖宅的感情构成了他的存在方式。
 
您怎么看待陈书玉和祖宅这段关系?
 
杨早:
 
王安忆在《考工记》里建立了一个“人和物”的关系,我们甚至可以说这所祖宅是《考工记》的另外一个主角,它跟陈书玉构成了一个双主角的关系。这本书通过人和物之间的感情勾连,还有祖宅本身的不断走向破碎,伴随着人之间的疏离分合,其实可以看作一种写作的隐喻,就是随着时光的流转,我们曾经坚守过的东西慢慢地变糟变烂了,但是同时我们人和物之间的感情会随着时代、年龄的变化,产生一个巨大的不同,所以陈书玉对祖宅的感情就像一个被包住的洋葱,它被历史和时间慢慢地一层层剥离出去了。我觉得这是《考工记》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它这个书名《考工记》本身也是指向的是物,或者说是人造成的物,这样一个意象,就构成了整个小说的核心。
 
彭江河:
 
这一点我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他刚开始对祖宅一直是“不要也罢”的心态,他对自己其实也是这样。
关键词2:本分
 
彭江河:
 
咱们再说一下王安忆和上海的关系吧。
 
王安忆早年写下了《长恨歌》,在读者心目中已然成为了上海故事的代言人之一,这次的《考工记》又被称为是一部“低回慢转的上海别传”,说的是“西厢四小开”的人生起伏,但这个小开和我们想象中的潇洒浪荡完全不一样,这个陈书玉其实一直非常胆怯,一辈子在害怕受政治牵连的笼罩下生活,过得非常保守、疏离,他也没有谈恋爱,一辈子单身,在我看来,总体上是一种禁欲单调的,内缩型的、逃避式的人生,在他下决心修祖宅之前,他身上简直是一部“上海逃避史”。
 
这跟我们想象的上海的节奏不一样,您怎么看这部新型的“上海别传”?
 
杨早:
 
我倒不知道你想象的上海节奏是什么样的,但是我最近有一个体会,我觉得在大都市生活的平民往往其实是比较本分和窝囊的,这两个词都是胡金铨用来形容老舍笔下的北京市民,其实上海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觉得生活中当“小和大”构成一个剧烈的反差,非常大的对比的时候,可能一个凡人他内心会感到隐隐的恐惧,他会把自己缩起来,把自己包起来,让自己不要被这种巨大的命运注意,我觉得这是一个常态的心理,这跟我们以前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这样一种表达是不一样的,冒险家都是外来的,真正居住在本地的人其实是一点都不敢冒险的,他可能比小地方的人还要保守。
 
王安忆在小说里面一直在试图描写上海的另一面,比如强调弄堂,不强调外滩,不强调那种灯红酒绿,而更强调日常的生活,这一点从《长恨歌》以来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在《考工记》里面她塑造的陈书玉这个角色身上也很明显,他在“四小开”里是第一个想逃离的,第一个决定逃离的,但是他到了重庆又回来了,后来另外三个人因为命运的捉弄,因为各种原因都离开了上海,只有他一个人跟祖宅捆在一起,成为了一个被包围各种拆迁房屋里面的一个奇迹,很多人都会惊奇地问:为什么这个祖宅还能留到今天?就像问“为什么像陈书玉这样的人还能留到今天”。
 
书里面有个细节,其实陈书玉是有机会去教中学的,但是陈书玉几次都放弃了,就是他觉得中学太不安稳了,因此这种逃避是一种向内的逃避,就是我要躲在我的壳子里去做我自己,这种疏离,保守,包括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没有太多的友情往来,其实是一个蛋壳里的人,但王安忆也表达了蛋壳偶尔裂开跟外界的那种温情,直到后来他跟祖宅的那种情感,这部小说里面的意蕴还是蛮丰富的。
关键词3:出疹子
 
彭江河:
 
而且我觉得王安忆也是通过陈书玉这个人回顾了那段历史,应该说是重新地处理那段历史,给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在我们往期的文革记忆中那种荒诞的文学色彩在这本书里不是那么重,反而陈书玉是欢天喜地地迎接别人去抄他的家的,所以说您对王安忆重新处理这段历史是怎么看待的?
 
杨早:
 
王安忆这种写法反而可能是最接近真实的写法,就是如果你已经意识到历史的命运不可阻挡,灾害不可能不来的话,就像出疹子一样,你就希望它赶紧来,赶紧定。大家还记得汪曾祺在《寂寞与温暖》里写过那种感受,就是无日无夜的批判,无日无夜的检讨之下,主人公就希望赶紧定性,赶紧把我定为右派就完了,——就是这样一种心态,在这种时代命运的不可捉摸的拨弄之下,人就会产生这样的一种心态,就是赶紧过去,赶紧把它丢掉。
 
所以陈书玉几次想捐献祖宅,但他听了他的贵人的话,“顺其自然”,但他最后仍然希望把祖宅维修好,维修好后把他献给国家,其实就是说他不是想继续占有祖宅,而是他一层层地认知到了这个祖宅本身带有的美感和里面的情感记忆,他希望把它保留下来,我觉得这是他随着时间流逝慢慢地变化,不但他内心没有变得麻木和冷漠,反而是对人和对物生出了一种别样的温情,我觉得这是王安忆想表达的一种情绪。
关键词:祛魅
 
彭江河:
 
对,那既然这个故事又被称为一个“上海别传”,又算是一个上海故事,我们说完了小说中的上海和人,想再说一下王安忆和上海的关系。因为我之前看过一些访谈,就是王安忆她表示不想再写上海,她觉得上海这个体量太小,更愿意把积累的上海经验去塑造一个别种的故事,反正是想要把上海这个标签给抛掉,但是您看她现在这部新小说又是一部上海故事。您怎么看王安忆这种写作行为?
 
杨早:
 
其实对于上海来说,最近十年各位作家在做的工作,都是再做一个祛魅的工作,如果我们说近代的上海书写(包括张爱玲的文笔)把上海魅化了话,那么现在确实在做一个“祛魅”的工作,就是不希望大家把上海符号化和刻板印象化,而是希望在上海这个大的背景下去发掘小人物的悲欢离合,不管是之前提到的《好人宋没用》,还是《繁花》,都有这样一个冲动,即使是王安忆的《长恨歌》,一开始她也是有这样的冲动在里面,那么到了《考工记》,王安忆的这种意识更加明显,而且她表达得也更加明确了,这是她跟《长恨歌》相对不一样的地方,也是《考工记》目前看来的价值所在。
关键词:上海史
 
彭江河:
 
但是我觉得这么写的话,它对于作家还是挺有难度的,就是你脱去了大家熟知的上海印象、上海符号,你写平常的生活的话,那怎么突出上海史那种地方特色?
 
杨早:
 
谁说要写上海史?王安忆在写《长恨歌》的时候我觉得她是有野心写上海史的,事实上我觉得并不成功,到了《考工记》我觉得她已经没有这样的一个野心了,就是别人给她加一个title 说“上海别传”什么的,没有关系,但是我认为作者没有这样一个想法。
关键词:清代家具
 
彭江河:
 
对,最后我再聊一下读这本书的阅读感受吧,可能和王安忆的写作风格也有关系,就是我自己有一个困惑,我自己在读这本书的时候,我就觉得一直很隔,这个语言,有时候这种“隔”就会给我造成一种不耐烦的感觉,然后有时候王安忆又会跳出来讲两句我自己心里已经明白的道理,这个我就会更加的不耐烦,我想问一下您的阅读感受是怎么样的?
 
杨早:
 
王安忆的语言风格已经很固定了,她和我们当下比较时尚的阅读会有一个距离。王安忆即使是在传统的作家里面,她仍然是以细密著称的一种语言风格。我曾经写过一篇书评,评价王安忆的《富萍》,它像一个密密纳成的鞋底,你见过那种千层底吗?就是用非常细密的针线纳成的,看上去会引发密集恐惧症的那种。
 
而这次我读《考工记》,我经常会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是那个文字意象、段落都特别细密地在攻击我阅读相关的神经,外表看上去是一本很轻松的小说,但其实是一种很不轻松的阅读。
 
我就想到第32页,有一个说法,陈书玉的祖父,他喜欢的是“细巧”,在家具里面他喜欢清代的家具,不喜欢明代的家具,他说明代的家具是“粗气”的。
 
读到这儿我就有点明白了,和我的审美正好相反,我特别喜欢明代的家具,特别讨厌清代的家具,那种繁复的龙纹啊,云团啊这些东西,所以可能在这个审美上面很多人可能跟王安忆有一种距离吧,可能你的感觉是这样,它会有一种压迫感,就那种细密甚至被你称为啰嗦的这种感觉。
 
我觉得这是她的风格,很难说好坏,但是又会有一个人接受或者不接受的问题,但是我觉得不管怎么说,王安忆的语言技术很好,可能读起来可能没那么轻松,因为你读的时候需要不断地停下来,去想想她为什么要这么写,而不是说像我们熟知的那种一马平川,长河一样地流下去。所以这是我们在阅读上面需要换一种模式,换一种对语言阅读的模式。汪曾祺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这句话对王安忆,对张爱玲来说是有效的,但不见得对所有小说都是有效的,特别是对网络小说。
 
彭江河:
 
对,这一点我也比较有感受,真的是一部你不读到最后一页,就不能明白她之前形成的那种语言风格的效力所在。
 
好的,谢谢杨老师,确实啊,我们对于《考工记》还有很多值得聊的,比如说我刚才说的“四小开”,那剩下的三个的人生路径是怎么样的,他们其实和陈书玉这个主人公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参照,但这些我们限于时间关系就不在这里细聊了,大家可以通过自己的阅读得到自己的阅读感受,今天我们就先聊到这里,感谢大家的收听,周末我们会提供早茶夜读特别版,我们下次再见。
 
杨早:再见!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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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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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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