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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夜 | 《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
文|陈平原&杨早
 
本周主题
「图像」
 
本周主题书
《左图右史与西学东渐》
 
 
陈平原金句
 
同一本画报中,图是图,文是文,放在一起阅读,当然有意义;但最好还是图文之间能产生直接的对话,图为了文,文为了图,这样效果会更好些。
 
(录音记录稿经陈平原老师审订增补)
 
绿茶:您这本书前后写了二十来年?
 
陈平原:
 
对,是写了二十来年。但我经常跟他们解释,不是说二十年就写这一本书,我还做了好多别的事呢。不能过分强调写作时间,否则,人家会觉得你吹牛。
 
 
杨早:中间一直有穿插别的研究,但是长度确实有这么长……我想先问问陈老师,您对图像本身的兴趣是从何而来?在您感兴趣的“图像”之中,“画报”的位置跟别的图像有什么不一样吗?
 
陈平原:
 
小时候,我们家订画报,记得是《人民画报》、《解放军画报》之类的。或许是这种早年的阅读,养成了我对图像的兴趣。至于做研究,那是很晚的事情。但有一点,我同时对几种不同性质的图像感兴趣,除了日后成为学术课题的“画报”,还对版刻图像,比如绣像小说,还有老照片等感兴趣。你会记得咱们当初做《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时,特别强调老照片的选择与插入。十多年前,我写过《从左图右史到图文互动——图文书的崛起及其前景》,专门讨论“读图时代”的困惑,以及如何使用不同性质的图像来制作图文书。当然,别的都属于个人兴趣,真正做成专业研究的,目前只是画报。
 
这里有两个考虑,第一,这个题目有意义,画报乃过渡时代知识转型中的一个重要产物,承载了很多有趣且有用的信息。另一个考虑也很现实,那就是这个话题是可以封闭的。也就是说,它的范围有限,从1884—1913,也就三十年,一百种左右画报,重要的二三十种,做不到竭泽而渔的,但能说个八九不离十,这符合我做学问的期待。有的题目很好,但范围太大,没办法封闭,很难做成定论。我选择晚清画报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自信可以做成一本学术水平高,又能兼及专家与大众趣味的书籍。
 
你问我画报为什么跟别的图文书不一样,很大程度在于画报是以图像为中心来展开叙事。第一是图在文前,第二是叙事为主。别的图文书,图像只是配合。就像二十年前我们做《触摸历史》那书,图像是为了配合文字而精心挑选的。明清小说戏曲插图都是这么做的,先有文,再配图。传统中国,有很多种配图的书籍,宋人郑樵《通志略·图谱略》就曾开列对于古今学术有用的十六类图谱。若局限在讲故事,目前不难见到的影宋刊《列女传》,也是很好的例子。只是所有这些图像制作,都是说明性质,用来配合文字的。画报改变了这种图文配置方式,以图像为主,文字反而成了配角。对于像我这样习惯于靠“解字”来“说文”的中文系教授来说,关注并研究画报,必须补美术史、图像学、印刷史等方面的知识和课程。
 
 
杨早:所以这个课题有可能会延展到后面的像《良友》这种照片为主的画报吗?
 
陈平原:
 
其实,几年前,东方出版社刊行我的《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图像晚清——<点石斋画报>之外》后,就一直希望我照这个体例,继续往下做,比如,编撰《图像民国——<北洋画报>》《图像民国——<良友画报>》等,即使做得不太专业,也都可以成系列。若再配上《图像共和国——<人民画报>》《图像共和国——<解放军画报>》,那就更好了。我没敢答应,怕精力不济,做不过来。也考虑找两个学生,比如现在商务印书馆工作的倪咏娟,十年前她跟我做硕士论文,题目就是《被消费的战争图像——以抗战时期的<良友>画报为中心》;还有方锡德的学生、现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工作的陈艳,她在北大做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北洋画报》的。我自己没时间,或者请她们一起来做,或者放手让她们做。而现在跟我念博士的马娇娇,她在做中共晋察冀军区主办的《晋察冀画报》,以及晋冀鲁豫军区的《人民画报》等,那也是挺有意思的。
 
今天需要解决的问题是,如何建立一个理论框架,还有就是找到合适的研究方法。画报研究若做得不好,就是在讲故事,而单是复述画报内容,意义不大。所以我才会说,画报很有趣,但做画报研究很艰难,难处在于你必须有大的社会史、文化史、思想史的视野,才能看出那些图像集合的方式以及背后蕴涵的意义和内涵,而且能将其充分阐发出来。这个题目可以延伸,不断地往下延伸,将来还会有人做晚清画报,做民国画报,做新中国画报,而且会有很好的发展前景,这点我深信不疑。
 
 
杨早:您刚才说,从绣像那套到晚清的画报,他有个巨大的不同,就是在于它是从“文配图”变成了“图配文”,这么一个转换,您又特别强调图文之间的张力,那么这两种形式它的张力不同在什么地方?
 
陈平原:
 
绣像小说的话题,我们以后再专门谈。我已找到好些有趣的线索,自信可以发挥得不错。总有一天,我会重拾十五年前那本《看图说书——中国小说绣像阅读札记》,往前推进,但目前没有时间,只好暂时搁置。前几天在深圳演讲,还有读者专门提这个问题,问我那本三联书店的小册子,为什么不往下做呀。
 
这里先说图文对话的问题。其实,一开始做的时候,面对《点石斋画报》,这个问题比较显豁。因为,《点石斋画报》的制作过程中,图是图,文是文,两个不同的人,最后合并而成。后面的画报不一定,有的是同一个人做的,有的是两个人做的,有的甚至图文之间属于随意拼接,像广州的《时事画报》,有些插图与正文之间毫无关系,只是为了好看。同一本画报中,图是图,文是文,放在一起阅读,当然有意义;但最好还是图文之间能产生直接的对话,图为了文,文为了图,这样效果会更好些。
 
画报本身的表现形态不一样,导致我们必须有相应的阅读方法。比如说,我们还得考虑图像本身的程式化问题。战争场面该怎么画,人物山水应如何体现,画家其实自有主张,并不是靠着照片描绘出来。换句话说,“有图”未必就能“为证”,图像不一定是写实的,训练有素的画家,自有一套绘画的技巧与规则,所呈现出来的世界,很可能是程式化的。至于具体内容,主要靠标题以及文字来落实。 
杨早:您在书里面特别强调画报是低调启蒙,确实比如说,假设同一拨人办的《中华报》《京话日报》和《启蒙画报》,确实是从小到大,图会越来越少,《中华报》的“开官智”,它的图,就比“开民智”的《京话日报》要少,那么现在问题就是说,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比如鲁迅说《点石斋画报》它本来就是“喜欢新学之人”的“耳目”,所以在办报人的初衷,可能觉得我这个画报主要是给妇孺看的,但是实际的传播过程当中,偏远地区看不到的一些新的事物,或者说,北京上海的互相观看,这方面画报会起到一种想象的作用,所以这是不是可以描述成:画报本身有一种“溢出效应”,就是办的人它可能没想达到的目标,但它实际产生了一个不太一样的结果,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陈平原:
 
你举这个例子很好,像北京的《中华报》《京话日报》和《启蒙画报》,主事者当初设计时,阅读难度确实是依次递减,《启蒙画报》的定位是比较低级的。可后来你会发现,《启蒙画报》停办后,还继续被作为“画册”保存与阅读。你说的“溢出”,应包含这个意思,也就是时间上的溢出和空间上的溢出。所谓空间上的溢出,是在传播过程中产生的。比如,由于生活环境不同,《点石斋画报》在上海阅读是一个意思,在长沙阅读是另一个意思,在边远小城阅读就更是另一个意思了。这里说的是空间上的以及时间上的阅读差异,还有一个,那就是年龄因素。画报的主要读者,最初设定为妇孺,可实际上,有文化的成年人也照样看。否则不能理解,为何标榜浅俗的画报,能在都市人群里长期生存且广泛传阅。知识传播有它的阶梯性和有效性,但说出来的宗旨与目标,与实际效果并非完全一致。我以前谈过“理想读者”的问题,同一本书,给大学生看和给普通市民看,效果不一样,前者还会有再传递乃至再生产的功能。在我看来,晚清画报在设定目标读者时,是留了一手的,那种溢出效应,说不定正是他们所期待的。
 
杨早:鲁迅在评《点石斋画报》的时候曾经说过,它描写“流氓拆梢”这类东西会画得特别熟,但是想象那种外国人决斗啊什么的,它会把中国的东西引进去,这实际上也是您里面说的混搭和穿越的问题,但是在画报本身的研读里面,怎么去判断它的想象和实景的这种差别呢?
 
陈平原:
 
这说的是图像流通以及画家的生活经验问题。就实证研究而言,《点石斋画报》受当时英美画报的影响,原海德堡大学瓦格纳教授和他的研究生做了不少很好的案例,证明当初上海的画报在某种程度上是“进入全球想象图景”的。有互相挪用的例子,但中国画报挪用外国的,占绝对多数。但有一点,这种中外画报之间的互相挪用,《点石斋画报》有,后面的画报反而越来越少,特别是北京的画报,水平不高,但相对独立。
 
画家在画某一则新闻时,有些情景是可以看得见的,有些则看不见,只能悬想。你会发现,上海的画家和北京的画家,对所绘制内容的熟悉程度是不一样的。比如吴友如画西式餐厅或洋场的各种生活场景,明显比北京画家好多了,因为北京画家难得看见这些东西。鲁迅说的那个大方向是对的,画家面对他熟悉的生活场景,比较容易精确描绘;若完全陌生,单凭想象,很容易出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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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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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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