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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我是杨早。
本周咱们的阅读主题是“边地”。我要说的,是一本我读了22年,还是不敢说读懂的小说《无性别的神》,作者央珍,上周我推荐过她怀念汪曾祺的散文《甜甜的忧伤》。
 
央珍本人,我只见过一面,是在2017年,离她离开尘世不过几个月光景。但是我读她的代表作《无性别的神》很早,是在1996年,那时我还在广州的媒体工作,有编辑约我为这本小说写书评。于是我就写了一篇,但后来编书评集,我甚至不敢将那篇书评收入其中。原因是整篇书评只讲了一个感觉:我没读懂。连这篇书评的标题,都叫《这种感觉真让我糊涂》,你知道,这句话出自崔健的歌词,真切地表达了我当时的感受。
 
当时的感受是什么呢?就是央珍作品发布会上,李敬泽先生说的“西藏这个意象在被描述当中,很大程度被奇观化和景观化了”。
 
是怎样的奇观化与景观化?我可以举另一篇书评为例,写作时间稍后于上面提到那篇,是给《西藏墨脱的诱惑》写的书评(《读书》1997年第1期)。这是那种我自以为“读懂了”的西藏书,比如一开始我就说“一开始我是对《西藏墨脱的诱惑》这本书不大以为然的。花里胡哨的封面和书的副题‘神秘奇险的高原边地之旅’都让我觉得这又是一本以西藏的神秘和奇异为卖点的炒作”,后面又大声武气地说“都市培养了我们对物质的敏感。所以一旦去到穷乡僻壤,尤其是西藏那样的,见到什么都同情得不得了,想不通他们怎么能够世世代代这样活。我们低估了人对生存环境的适应能力。这种居高临下的浅薄的同情又遮蔽了我们的眼睛,看不到使他们受难的也包括精神的无依。”
 
这种“不以为然”的情绪也适用于《无性别的神》,正如韩石山先生在发布会上说,他当时一听说这部小说是“北大中文系才女”写的“西藏的《红楼梦》”,立即就生出拒绝阅读的心思。当年的我也一样。不过我读完写完也就放过了,韩石山先生读完《无性别的神》,改变了最初的印象,他发现了这部小说与别的西藏小说的不同:那些都是“干燥的”,而这部是“湿漉漉的”。韩石山后来为《无性别的神》写了一篇长评,名为《雪山的阴霾与亮丽》,里面有这么一段话:
 
作者熟悉西藏的民俗和教规,然而她不炫耀,不猎奇,只是将这一且视作西藏生活的常态,在这些生活常态中演尽她的故事,进而完成创造,这就使作品叙述呈现一种从容的气度。
 
这段话说得特别好。所以当天我听说韩先生说“当年碍于情面,答应看看《无性别的神》,不料不但看进去了,而且还看得满怀深情。至今我都觉得,1996年我为这本书写的那篇评论文章,是我作为批评家的得意之作”,一点也不感到奇怪。
 
《无性别的神》原本是1988年《西藏文学》上的一个短篇小说。在别人的赞赏与劝说下,央珍把它改成了一部长篇小说,1994年出版。我现在知道了央珍的生平,她1981年才第一次离开西藏,到北京大学中文系念大学(据说当时从拉萨到北京,路上换各种车,要走13天!)1985年回到拉萨,担任文学刊物编辑,1994年来北京定居。所以,《无性别的神》是她在两段北京生涯之间,写给拉萨与西藏的告白。
如果从边地(西藏)-中心(北京)的写作关系来看,央珍与她喜爱的老头儿汪曾祺,以及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都有相似之处。他们用从异地习得的眼光、视角与思想,重新打量自己的故乡,当然会得出异样的感受,生出别样的冲动。这种情绪中一定包含着拉扯、困惑与犹豫。那些熟悉的人物、事件与风俗,好还是坏?善还是恶?该敝帚自珍还是该去芜存菁?比起汪曾祺与沈从文来,央珍还多一层民族与语言的障碍;更进一步,比起汪曾祺常常被叫成“黑屁股”与沈从文夹杂自傲自卑的自称“乡下人”,央珍恐怕要承受更多异样的目光,她在《我的大学》里写道:
 
整个中文系藏族学生只有我一个……别的院校的学生或校外的人,当知道我是藏族时,常常会投来猎奇的眼光,然后摇头说我“不像藏族”,和电影《农奴》中的人不一样。接着会问许多让我哭笑不得的古怪的问题,仿佛我来自另一个星球,人们对基本上一无所知。
 
这种现象一点儿也不出奇。虽说清末“边地之学大兴”,但直到1912年蒙古西藏边疆危机爆发,内地的主流社会才开始对这几处边疆地区发生兴趣,上海的《申报》才开始规模化介绍西藏的地理历史特色,而很多难得的一手资料如像陈渠珍《艽野尘梦》(也包括白水介绍的《入康记》)也长期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以我亲身经历,就算邻省四川,也总是流传着大大小小关于藏民的神奇传说。
 
 
时隔22年,我打开了新版的《无性别的神》据新版的责编金马洛说,旧版几乎每一页,央珍都有改动,难怪我常有一种在读新书的感觉。我想,抽时间我一定要做一下两个版本的校读,看看到底改动了哪些字词。对文本的分析,也留给将来。
 
在这部小说里,我首先读到的是一份诚实,面对自己的历史与文化的诚实。宁肯先生说《无性别的神》好就好在写了“普遍的人性”,而不是纠缠于西藏的特异与神秘。我基本上认同这种说法——我当年的阅读困惑,或许就来自于此:去除人名、器物与风俗,我怎么一点都不陌生呢?但是,我那时读出了表面上的去魅,却没能读出深藏于字里行间的、对于作者是莫大挑战的犹疑与思考。就像央珍在《我的大学》里回顾自己在北大四年获得的,是“从此不会轻易地相信所谓的权威,不会惧怕高高在上的权势,也不再轻易相信书本和媒体,会对一切既不轻信也不盲从”,然而,独立思考并不意味着放弃自己的身份认同,“作为一个西藏人,我也从此不再轻易地沉醉于宏大华丽的仪式,不会轻易地相信神奇,但我相信精神的久远,相信藏民族世世代代对宽容和慈悲的追求”。
 
我不敢说《无性别的神》一定会成为当代小说经典,但我觉得它是一部值得放下所有成见与偏见,去细心阅读的作品。我已经引用了太多的金句,已经有了洗稿的嫌疑,那我就再引一段作家宁肯先生在发布会上的发言吧。他说:
 
如果一个民族、一个历史,没有一个重要的叙事作品。人们对这个文化对这个民族的理解,就只能处在两端,政治的、诗歌的、宗教的一端,或者特别世俗的一端。只有巨大的文学作品,特别是长篇小说,全场景地表现,才能把这个民族的真正的状态呈现给大家。人们对西藏的误读有种种原因,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缺少央珍《无性别的神》这样的文学作品。
 
今天就这样吧。欢迎收听早茶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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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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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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