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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这周我们共读的小说是老舍的《小坡的生日》。
 
前面几位都读得挺好玩的。这篇小说,我读到的时间很早,那个时候我的年龄大概比小坡大不了多少,跟千寻差不多大,还是上学期间了,暑假,我到叔叔家玩,正好这位叔叔是做老舍研究的。他们家当时还没孩子,当然没什么儿童书,我那时候也不看儿童书了,我就在他们家把老舍的小说(主要是中短篇)都翻了一遍。
 
我当时特别喜欢《小坡的生日》,看得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没有李子这么强烈的意识,说恨日本,或者那种大中国意识,有多么的不好,可能跟老舍当时的意识形态比较相似,就觉得这些没有关系,华侨嘛,当然是应该以中国本位来考虑问题。
 
最重要的是,小说里面会有特别多的、让小朋友觉得特别好笑的地方,现在回头看起来,其实它有两个方向:一是小孩怎么想象大人的世界;一是大人怎么想象小孩的世界。
 
这一点上来说,其实老舍是很有童心的。这一点大家也都说到了,童心表现在他很理解小孩世界里面那种没有逻辑、就是“一门心思为了自己的有趣、好玩或者有利来行动”这种行为方式,或者说“没有逻辑的逻辑”。
 
我最喜欢的一段可以读一下,是第五章《还是在花园里》,关于他们玩开会游戏的这一段。因为这段正好融合了“小孩怎么想象大人世界,同时又是大人怎么去想象小孩在想象大人世界”,它是挺有复调的一个想象的场面。我先念一下:
 
小坡的嘴唇刚一动,南星便蹿过去了;他以为小坡一定要说打倒的。谁知小坡并没那么说,他真象个讲演家似的,手指着天上:“诸位!今天,哥哥到这里,”(有仙坡在座,他自然要自称哥哥,虽然他常听人们演说的时候自称“兄弟”。)“要——打倒!”
 
  “你要打倒我吗?”下面四位英雄一齐喊。
 
  小坡原是主张一个打一个的,可是一见大家一齐来了,要一定主持原议,未免显着太不勇敢。于是他大声喝道:“就是!要打你们一群!”
 
  这一喊不要紧,简直的象拆了马蜂窝了,大家全吼了一声,杀上前来。
 
  两个小印度腿快,过来便一人拉住小坡一只胳臂。南星上来便搂他的腿。三多抡圆了拳头,打在自己头上,把自己打倒。小坡拚命往外抽胳臂,同时两脚叉开,不叫南星搂住。
 
  仙坡一看三个打一个,太不公平,捋了一把树叶,往南星背上扔;可是无济于事,因为树叶打人是不疼的。两个马来小妞害怕,遮着眼睛由手指缝儿往外看,看得分外清楚。印度小姑娘用手拍脚心,鼓舞他们用力打。三多的妹妹看见哥哥自己打倒了自己,过去骑在他身上,叫他当黄牛。
 
  小坡真有能耐,前抡后扯,左扭右晃,到底把胳臂抽出来。南星是低着头,专攻腿部,头上挨了几拳,也不去管,好象是已把脑袋交给别人了似的。他本来是搂着小坡的腿,可是经过几次前后移动,也不知是怎回事,搂着的腿变成黑颜色了。好吧,将错就错,反正摔谁也是一样,一使劲,把小印度搬倒了一个。这两个滚成一团,就手儿也把小坡绊倒。于是四个人全满地翻滚,谁也说不清那个是自己的手脚,那个是别人的;不管,只顾打;打着谁,谁算倒运;打着自己,也只好算着。
 
  打着打着,南星改变了战略:用他的胖手指头钻人们夹肢窝和大腿根的痒痒肉。大家跟着都采用这个新战术,哎呀!真痒痒!都倒在地上,笑得眼泪汪汪,也没法再接着作战。笑声刚住,肋骨上又来了个手指头,只好捧着肚子再笑。刚喘一口气,脚心上又挨了一戳,机灵的一下子,又笑起来。小姑娘们也看出便宜来,全过来用小手指头,象一群小毛毛虫似的,痒痒出出,痒痒出出,在他们的胸窝肋骨上乱串。他们满地打滚,口中一劲儿央求。
 
  “谁赢了?”三多忽然喊了一声。
 
  大家都忽然的爬起来,捧着肚子喘气,刚喘过气来,大家一齐喊:“我赢了!”
 
这以上就是孩子在花园里的一段。就是那种小孩打架的混乱,可能因为真的是老舍学过武术,能够把小孩打架,分角色还叙述得那么清楚,这是我看过写得最好的小孩打架。
 
所以,当大家聊到说《小坡的生日》的写作是一个“降级”的写作,是为了表达“弱小民族要联合起来”,或者说有着对白人的某种憎恨,对日本的某种敌视等等这些,我听着也不是不认同,但是我从情感上,其实挺不愿意讨论这些东西的。因为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特别好笑的、招人乐的小说。
 
老舍后来在创作回顾的时候说过一段话,他说别人都说他的小说,好就好在是“含泪的笑”。我们之前读过的《骆驼祥子》或者是《断魂枪》,可能都会有这样的特质。但是老舍说,其实“含着泪笑”最讨厌了!要笑就痛痛快快的笑,要哭就痛痛快快的哭,含着泪的笑算怎么回事儿?我觉得《小坡的生日》是老舍作品里面比较难得的,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场又一场的一部作品。
 
这就有点像最近《千与千寻》时隔18年以后重新在中国上映,解读文章就有很多。好多人就是能读出好多事儿,比如说日本的战后历史,宫崎骏对日本社会的批判和感慨,还有什么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的抗争等等,这样一些解读。我的感觉就是:还是希望能够比较单纯地去回顾18年前看到《千与千寻》时的喜欢和感动。有的时候太绷紧某些神经,注重解读,会丧失掉原初的基本的阅读的快乐。
 
最后说一句,像老舍那样把万国(甭管是英国还是新加坡),任何地方,都写得像北平的,都是用北平调儿来表达的,这种作家不是太多。如果非要说有的话,我觉得他的老乡叶广芩算一位。
 
最近,我正好翻到叶广芩写日本的一些小说,我觉得她是“京腔”的,虽然没有老舍那么地道,但是她有。比如说她说,她隔壁住的日本老太太会跟她保持一些来往,但是她的丈夫不乐意:
 
我的丈夫几次告诉我,不要跟日本人打恋连,不要收老太太们的礼,不要串门子,不要听风就是雨,要有自己的主见,要和邻居保持一定距离。我不以为然。我愿意过去帮忙,我希望人家指导我,我盼着人家送礼,那精美的小礼品诱惑力实在是大,我没有法子阻止我的手不伸出去。
 
我觉得这些段落其实都挺有老舍的味道的。然后小说接着说:
 
他这个人在国外呆的时间长了,心就变得冷了,除了关心自己的工作,关心自己的小家,别的一概不管不问。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在国外人际关系简单,不生闲气,好像他在国内工作时同事们给了他多少气受似的。我说人活着,图的是什么,不就图个人气吗,你时刻想着别人,别人才能想着你。总不能房顶上开窗户,上炕认得老婆下炕认得鞋吧。
 
他说我不跟你逗贫嘴,你在家闲一天,不遛遛嘴怕上下嘴唇长一块不是。
 
用这种语调来写日本生活,我我看也是绝无仅有。
 
顺便就说这么一句,大家如果感兴趣的话,请把《小坡的生日》找来,再好好读一读,能够回到这种闲在的、纯粹的笑当中,那是再好不过了。
 
好,这就是今天的《小坡的生日》评述。
 
关注早茶夜读,从此阅读有谱系,我们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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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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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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