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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这也不算是纯粹的新书了,就是以前《读书》的编辑,叫赵丽雅,后来叫扬之水,这位学者,她的一本日记选,就叫《〈读书〉十年》,正好是1986年到1997年这十年的日记选编。
 
这部书曾经在201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过,现在是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再版。再版以后,有两大变化,一是从精装的三册大开本改成了这种平装的五册小开本,应该说不管从图书价格,还是从便于阅读上来说,都有了不同的感受。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新版加了一册《友朋书札》,这也是扬之水老师在《读书》当编辑的时候,跟各位作者的书信往还,加进去以后,当然也增加了这一套书的价值。
 
 
承蒙扬之水老师不弃,我曾经在《〈读书〉十年》中华版出版之后,写过一篇书评,这次扬之水老师嘱咐我加添一些言辞,也收入了书中。按说我这篇“新书来撩”,好像把这篇书评念一遍,是不是就可以把我的大概意见都说出来了?但是我觉得咱们是一个聊天式的栏目,我也不想特别庄重地来念这篇书评。书评也会发在下面,大家愿意的话可以看。
 
我现在想说的是:日记它有什么好处?我这篇书评题目叫做《十年日记 百科全书》,咱们也不要摆着学者架子跟你说日记的源流的怎么样的?古人是怎么记日记的?日记在整个文体史当中,它占有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觉得这些说起来太复杂了,咱们一共十分钟,架势不用拿那么大。
 
我说点儿小的,就是好的日记,它是一个特别丰富的宝库。当你锁定了一本日记,要问的问题是:第一它的时间从哪一年到哪一年?第二它是记录的什么地方?第三,记日记这个人处在一个什么位置?
 
锁定这三点以后,那么日记立马就变成了你去窥看旧日时代的一个窗口。当然日记写得是文采斐然,还是写得像鲁迅那样流水账,这一点会影响日记的可读性,但是日记里面的反映出来的信息,可以说都是非常巨量的。
 
 
像《〈读书〉十年》这样一部日记就更有意思了,我们刚才说看日记这三个要素,时间是1986到1997这十年——这十年在中国当代的文化史上,实际上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地位,什么样的地位?它正好是20世纪这样一个“短世纪”的终结。中国文化面临着一个大的转型,这个可能要现在我们回头看,特别是21世纪以来的各种事实,你才能看得清楚。
 
比如我一向认为1997年是中国当代文学的一个终结,1997年以后的文学还能不能叫当代文学,这是个很大的问题。而这种终结的变化,实际上就是1986、1987年开始的,所以这十年,对文学史,对思想史来说都是一个大的转折。这里不能详述。
 
还有一点,比如我刚才说这些,我们还能用论著,或者说一个大的历史来梳理,但是有一块是特别适合日记表达,那就是生活史。生活史包括精神生活史和物质生活史。精神生活史,比如说《〈读书〉十年》里面有好多交往,不管是老辈学者还是年轻新锐的这种交往,从这些交往之中,你可以看得出来,当时大家关注什么样的问题,以及这个问题之间的互动是一个什么样的状况。还有包括日记作者在内的群体,买什么书,听什么音乐,看什么演出,这些东西其实都非常明晰地刻画出了那个时代北京的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活状况。
 
 
另外也可以说是一部物质生活史。我跟凤梨聊过,说如果把扬之水《〈读书〉十年》里面的所有吃过的饭馆和所有的——因为扬之水记日记特别细,吃过什么菜,好不好吃,在哪儿吃的,都会记下来——地点和菜单,全部整理出来,然后再配合当时北京的餐馆指南等等材料,加上社会史材料相配合的话,北京这段时间北京的消费史,也可以从《〈读书〉十年》中得到佐证。我觉得这反而是特别难找的一些材料。
 
这只是我自己感兴趣的两端,实际上我们还有好多东西可以从《〈读书〉十年》里面挖掘,比如说《读书》本身的发展史,还有当时的机关单位,当时的规章制度,流程是什么样的,人与人之间关系是什么样的,交通是什么情况,等等,在书里面其实都能够寻到蛛丝马迹。
 
这就是为什么我特别爱看日记,我觉得日记是一个宝库。一部日记如果使用得好,再跟别的材料相佐证,它真的能够告诉我们特别多的东西。
 
胡适以前不是老劝别人写自传吗?我也老觉得说,最好大家都能写日记,将来如果把大家的日记都汇总起来,它就能构成一个一个碎片拼成的时代地图。
 
当然现在我们很多人不写日记,其实他也在写,用朋友圈写,用微博写,对吧?我不知道将来我们有没有技术,把这些海量的信息能够整合起来。
 
因此,写日记这一点,实践最好的是明星们,明星在微博上面发布各种东西,这些乱七八糟东西,将来也是一个时代的历史,只不过它可能是一个相对扭曲的,相对不那么直接的历史,你看到的全都是歌舞升平。
 
这种小东西很多人看不惯,但是我觉得每一种记录都有它的价值。我这句话,邱小石会特别赞成,因为他是一个记录控。
 
好,今天我们的分享就到这里,《〈读书〉十年》这套书真的很棒,希望有兴趣的人可以去看一看,好,谢谢大家。
 
十年日记 百科全书
 
《〈读书〉十年》是一本奇书。尽管看上去,它只是记录一位学者编辑生涯的日记选。
 
《〈读书〉十年》是扬之水1986—1996年间的日记选本,而本名赵丽雅的扬之水,正是当年“《读书》五朵金花”之一,稍明《读书》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界位置的人,都知道这套日记的重要性,它还原了“可信的”那个年代。
 
日记内容无非是记事与记感两类。而自古得能流传的日记,不只能见出作者生平、性情,还要能从中看出交游、艺文、时事、世情,堪称一部“全书”。风行一时流传不衰的如《越缦堂日记》、《缘督庐日记》、《湘绮楼日记》都有这种特点。反之,流水账式的《鲁迅日记》就不够自足,需要读者研究者以大量史料与想像来脑补。
自然,日记作者名气愈大,地位愈高,而愈易流布。但好的日记还要满足两条:一是作者并未自觉日记的传世可能,写作时不隐恶,不讳饰,不矫情。二是公布的版本,也能少删、不增,尽量留其原貌。因此,日记之真伪与作者入世之深浅,有时恰成反比。史界重视的《忘山庐日记》、《退想斋日记》,研究价值不输于名家手札。
再来就说到文笔。鲁迅在答太炎师问“文、学之辨”时尝言:“学以启人思,文以增人感”,将日记当小品写,原是古时常事。近代以还,私人日记功能性增加而审美性趋弱,往往只适合研究者爬梳史料,而无法讽诵咏读。世人亦不以美文视日记,然而日记的文学价值,无疑也是这份日记是否适于公共阅读、是否成为审美教育范本的一大标准。
 
全面、真实、文采,这些优点,《〈读书〉十年》俱全。作者有言:“当天的纪事,总还可以依赖(整理过程中,只有减法,绝无加法;极个别的字句之外,绝少改动),至少能提供一点还原现场的线索。”这是真实。
 
说到全面,篇中片断,可作回忆录看,可作游记读,也可作精神生活史材料研究。如一九九零年一月十一日的日记,便极见当时社会的精神生活状况:
 
文学所的靳大成和许明拿来二百块钱,请《读书》出面邀请几个人,一起聊一聊,谈话题目是八十年代学术历程回顾。今天上午来了十四位,围绕论题讨论了一上午。午间我与吴方买来肯德基炸鸡,一人一份,算是午餐。饭后老沈来,大诉出版界苦经,于是上午大家所说的要走钻研学术一径,似乎也很难了。(下划线为引者所加)
 
小小一段,三十年后再看,饶有趣味之处,非只一端。八十年代的终结与抱憾,九十年代的开启与彷徨,“出版界苦经”仍在诉着,“钻研学术一径”似乎越来越窄也还有人在走。而配上“肯德基炸鸡”,实事又像是某种隐喻,短短百余字,时代的风味浸润其间,至今不散。
 
时代是小炒,生活仍是主食,构成整部日记的烟火气息。一九八九年四月廿一日一则由听吴彬说香椿芽儿刚上市卖至八元一斤,这两天也得三四块钱(物价史材料!),忆起插队时吃香椿:
 
更忆起插队时节在会青涧,春日里没一点油水菜蔬,只望着庄稼地里零星长着的几棵香椿树,每是我够下芽儿来,切成细段开水焯了,撒上盐,就是极香极香的好菜儿,有一回,几个人凑了一块钱,找着上头的老颠儿婶,换了十个鸡蛋,吃了一顿香椿炒鸡蛋,真是美死了。这也不过是几日里的事,过了这时节,更哪里寻一点点牙祭!
 
这却是明末小品的风味。类似短章,日记中亦极多。
 
而《〈读书〉十年》更为读者称许之处,却在记“书”与“人”两层。作者彼时供职《读书》,又是痴迷阅读之辈,日记中购书借书读书谈书的记录,几乎到了无日无之的地步。有人说,将日记中提到的书名辑录出来,就是一部《八十年代京城精神生活提要》。
 
而“人”就更为丰富繁杂了。编辑、作者、朋友、师长、读者、亲人,北京的,外地的,国外的,一个个都在寻常日脚中凸显出来。其中尤以金克木、徐梵澄、钱钟书等时时请益的前辈,沈昌文、吴彬等日日相处的同事,面目最为生动。
 
作者曾于一九八九年六月十六日日记中自言:“《读书》这个‘小气候’是极为难得的,必当珍爱它。也许若干年后,我会写下关于《读书》的回忆录,那时想想这些小曲折,一定更会觉得有意思。”其实,《〈读书〉十年》已是绝佳的回忆录,从中不仅可以窥见各路学者的侧面音容,更有各饭馆的菜色,有日日经手的书单,也有车票点心唱片的价格。从《〈读书〉十年》中,我们至少可以还原出一部可信的生活实录,一辑精准的人物剪影,一册雅致的美文短章。
 
难怪黄裳看过部分日记内容后曾致信作者称:“因叹尊藏日记皆逸人韵事,可辑为一册,可惊俗目,又知足下为编辑时,辛勤周至,无怪为作者所胜赞,如此编者今无之矣。”
 
此次《〈读书〉十年》新版,又增入了“友朋书札”一辑,收二十七位师友信札计一百五十八封。这些师友,多为《读书》及《书趣文丛》的作者。除编著往来,书稿讨论等事务性内容外,各位师友点拨学问,评章人物,以至感慨时局,自书身世,长书短简,均能见出各人面目性情。这些信札,正好与十年的日记对读,更能见出“编辑”与“作者”之间肝胆相照、放言无忌的难得氛围。
 
 
可以说,这套日记,包括那些映照对读的书札,将是多年后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社会研究者的福音。我们有幸作为同代人先睹为快,也是一种难得的缘份。
 
这些年,由于社群固化与学派分裂日益加剧,“知识界共识”成为某种可望不可及的理想,因此上一个“共识年代”(上世纪八十年代)被书写成某种神话,追忆之作也纷纷浮现,但回忆是那样的靠不住,而有资格回忆者又集中于当日的领风骚者,当年普通的精神生活与日常记忆反而隐没入黑暗中。《〈读书〉十年》则以无可质疑的忠实与复杂,全方位地复原八十年代的知识生活。由于这套日记表面的琐碎与个人化,它出版后并未受到许多还沉浸于往日传奇的读者足够的重视。随着时间逝去的洗礼,回忆与传奇会渐渐褪色,真能留下的,怕还是这一部个人的真实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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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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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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