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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欢迎收听早茶夜读之小说民国。今天是周末的综述,我是杨早。
 
不出所料,到了《呼兰河传》,大家突然都被激发起了巨大的热情。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在我刚刚接触现代文学的时候,《生死场》是必须提的经典,但是《呼兰河传》实际上是被遮蔽的。二十多年过去了,整个知识系统发生了一个反转,《呼兰河传》变成了最能够打动大家的一个文本。
 
而且本周的解读形式非常多样化,像绿茶用地图来表达,梅子酒跟萧红的隔空对话,还有李子直接用自己的童年回忆来印证萧红的回忆,这一点说明这部小说能够打动人心的地方特别的多,而且层面丰富,不管是女性意识、故乡描写、童年视角、地理空间等等,真是一下子也说不尽的感觉。
 
这里我想介绍一下茅盾1946年给《呼兰河传》写的一篇评论,1947年上海再版《呼兰河传》,将这篇文章作为《序》,放在了书的前面。坦白说,这篇评论是我见过的茅盾写得最好的一篇评论了,因为我觉得他准确地抓住了《呼兰河传》的一个特质。那就是寂寞。我读读这篇评论的一些片段。茅盾开篇首先谈到萧红在香港的死: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罢,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
 
而且从《呼兰河传》我们又看到了萧红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读一下这部书的寥寥数语的“尾声”,就想得见萧红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她的心境是怎样寂寞的。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个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呵!年年种着小黄瓜、大矮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了破旧东西,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慈祥而又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唯一的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嬲着老祖父讲那些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邻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也无非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官冯歪嘴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剩下刚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他们很有规律地过着活;一年之中,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又呆板。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黯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现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可又是刻板单调。
 
呼兰河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
 
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种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下的烙印有多么深,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
 
他们也许会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是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
 
但是我却觉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它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一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
 
她那时在香港几乎可以说是“蛰居”的生活。在一九四〇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势力作过斗争的人,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她的一位女友曾经分析她的“消极”和苦闷的根因,以为“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却有居于惰性,不能毅然决然自拔),把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给掩隔起来了,这结果是,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们的各种活动,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到《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于全书的情调,也见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虽然茅盾最后还是在思想艺术上给了《呼兰河传》一个差评,但是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其实茅盾是读进去了这部小说的。所以我也没有什么更多好说的了。
 
我想再说的,是上一周白水曾经提到过的“东北文艺复兴”,这个我认为是这两年的一个比较热门的话题。但是,看《呼兰河传》,你能够体会到它并不是一个要把东北奇观化,极端化,生怕你不觉得是满溢着大碴子味儿的地方文本。你读《呼兰河传》不会感到隔膜,但是你又确确实实感到,那是一块东北极边的寒冷的土地,上面有欢欣,也有悲哀,更有寂寞。
 
我觉得这是好的乡土作家,好的乡土书写,会带给我们的。它不会让我们被隔离到那片乡土之外,只是像隔了一层玻璃似的去欣赏它,或者鄙视它,而是文本会让你产生共情,会让你在想到自己家乡的时候,把那种乡土属性能够不自觉地结合起来。就像沈从文写凤凰、汪曾祺写高邮,都是能够让不同的地方人,都能感觉到那种乡野的风,那种中国的风土带给人心灵的震动。我觉得如果要给《呼兰河传》一个评价的话,这就是比较高的评价了。
 
至于《呼兰河传》还有很多小的进入点,比如说萧红的语言的对称性,比如说小说里面那些廉价食物的描写,以及文本跟民国生活之间的种种勾连,其实都还有好多进入路径可以探寻,但是作为一部小说,一部文学作品最重要的,还是让读者能够产生共情。
 
这就是今天的《呼兰河传》的评述,我们下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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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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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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