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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与“风月同天”争议背后的问题
 
北青报:“加油!”与“风月同天”引发了接连的争议,在您看来,这两者可以和平相处吗?
 
杨早:这两者当然可以并存。现在很多评论捣浆糊的地方,在于将不是一个层面的两者,放在了同一层面上来讨论。我们经常说“说话要得体”,也就是什么场合说什么话。要看话是和谁说,怎么说。
 
为什么这次会造成纠缠?我想和受众的不明确有关。本来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清楚是在对谁说话,个人对个人,个人对特定群体,比较容易判断,但是面对灾难,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说,是个人对着不特定群体说话(如果你有武汉的亲友,坐困愁城,你会对他们说“加油”吗?我想不会,因为无从加起,我们会说“保重”“小心”),这种不对等的错位,就会出现喊话的分岔。
 
“加油!”会给人鼓劲儿的感觉,这个词本身,应该是说话人和受众的合意,只能针对“愿意加油”“/”加油有用”这样的情况。在今天的疫情面前,群体对群体喊话的层面讲“加油!”当然没问题。“武汉政府加油!”、“防疫一线的医务人员加油!”当然没有问题,也能起到鼓舞的作用。这是“群体对群体”的表达方式。
 
如果把情况转换到“个体-个体”的层面,古诗词或典雅的表达,也有适用的范围。比如面对办白事,或者为死难者默哀的时候,我们会选择握手而非握拳、会说“节哀顺变”;我们面对身体不好的人,会说“早日康复”。面对一个已经陷入悲惨状况里的人,当然会选择一些比较能共情的话语。面对悲伤与无力,说“加油”就未必合适,说不定还会给对方“难道你是在说我不够努力”的错觉。
 
这两天我也在和朋友讨论,有人说日本以前挺喜欢说“加油!”的,但这几年这个词使用的比较少,因为他们觉得“加油”让人听起来有一种潜在的失望或者责备,或者必须让人达到某种要求,无形之中给人很多压力。
 
 
北青报:在您看来,大家产生争论和纠结的原因是什么呢?
 
杨早:为什么大家觉得讨论很分裂、很纠结?因为大家把不同的场合使用的话语体系放到一起来讨论了。就好像每个人在家庭群、同事群、朋友群里有不一样的说话方式。如果这些群突然合并成一个群,相信大部分人都会无所适从,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如果不同话语体系放到同一层面,并置在公共层面进行讨论,表面的问题可能表现为“是不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人家说的话才是我们的榜样”。但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公众需要一种更普适的表达方式。
 
大灾当前,不是开运动会,鼓励往往不是第一位的,也不是最普泛的对话姿态。最合适最通用的姿态,肯定是共情。“风月同天”“与子同裳”很好地表达出了这种共情的感受,所以会引发公共空间的集体共鸣。
 
在生活的个体交流时,我们不会犯这种误用的错误。但当公域私域撹和到一起时,就容易出现不太恰当的表达方式。
 
但需要指出的是,说“加油”的人,并不等于他们内心没有悲悯,人对语言使用也有路径依赖。由于此前多次灾情的媒体、网络示范,很多人似乎除了“加油”“挺住”“不哭”,想不出别的词儿,“不加油,无以言”。其实他换一下思维,想想如果是慰问个体的亲友,他就不会这样说。
 
北青报:这样的讨论也反映出了一些大众心态,或者说是个体意识和群体意识的交锋。
 
杨早:最近这件事引发这么大的讨论,和社会心态发生的变化有关。面对灾难使用什么样的语言,也是长期以来的一种模式。我们熟悉的一套语言,比如”加油”“挺住”会被放在优先级,这些战斗或者竞赛的词语使用得多了,某种程度上形成了一种审美的疲劳。也有人觉得这种“群体-群体”的喊话方式,在今天中国个人意识加强的情况下,显得有些错位。特别是年轻一辈,在个体意识不断上升的情况下,会有一种认同:我是为自己发声的,不是为群体发声的。在这种情况下,如何使用恰当的、个性的语言就变成了问题。
 
还有另一个问题,是网络趋同化之后,导致大家都不太会用自己的话来表达。因为面对网络的共同语霸权,网络上相同的梗或段子,比如说“666”、“小哥哥”、“小姐姐”之类,个人的表达很容易被淹没。面对今天的情况,可能也有一种潜在情绪的反转。很多人想有自己情绪的个性表达,当现有的语言或者储备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时候,一旦突然出现一个词,就会变成大众征用。
 
此次日本的“诗词大会”,只是适时给了大家一种提醒,将相对小众的文本呈现于公众事业,其实,这些话在从前不同的场合,曾经多次使用过。
 
另一方面,那些捐助物资纸箱上,也写着“武汉加油”“”中国加油“,但人们对这种过于熟悉的话语,会自动忽略,“加油”也就变成了套话。
 
这次的热议也表达了,在越来越原子化的社会,大众渴望一套更为丰富的共同语言。在“诗可以群”的年代,人们使用一套相同的语言符码,“言有尽而意无穷,余意尽在不言中”,虽然“意未尽”,但是因为在同一个语言体系里大家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很多人的感叹在于:诗词这个很美好的文化传统是不是应该成为我们的共同文本?但是事实上,没有入选中小学课本的诗词,基本不是我们生活中的共同文本,对不对?这个问题可以引发我们思考的地方在于“共同文本”这个概念。大家不可能使用二次元或者小众的通用语作为共同文本,平日勉强扮演“共同文本”角色的,是《孔乙己》《多收了三五斗》这样选入中小学语文教材的文字,还有《西游记》《还珠格格》《我爱我家》这样的国民电视剧。但这些文本的丰富性与应用性,远没有到可以承担“诗可以群”的职责。
 
因此,大众的共同文本,处于一种缺席状态。在个体意识增强的今天,大家对更丰富的共同话语有一种需求,这种需求背后仍然是社会凝聚力的缺乏,语言如是,行政措施、邻里规则乃至防疫体制(演习、预警、信息传播、应急预案等等)亦如是,要说向日本学习,这方面的学习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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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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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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