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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智绵是电机系的,广东人。如果你在广东呆过,就知道那里的人出奇的固执。按说那里从始皇帝时代一直移民至明末清初,都是外来人口,但或许移民就是要珍惜传统,排斥异己,才能在瘴疬满地的岭南活出自己的空间?
郑智绵的斜上铺是一个叫汪曾祺的江苏人,喜欢唱京剧,常约着同学,带着胡琴,来宿舍唱戏过瘾。他一开口,郑智绵就骂:“丢那妈,猫叫!”北方人一向将广东话视为鸟语,反过来,把京戏称为猫叫也很有道理,咿咿呀呀,哪有帝女花分飞燕好听?
郑智绵留在我们的记忆里,除了恨京剧,还有一点过人之处。他不跑警报。
“跑警报”是战时昆明人生活中的一件重要事情。云南省防空司令部制定的昆明防空警报,初期设空袭、紧急、解除三种,以兵工厂的报时音响器为报警工具,昆明市民称之为“烟囱”。汪曾祺到昆明的头两年(1939、1940年),三天两头有警报。预行警报是联大不远处的五华山上升红球,空袭警报则是一长一短的汽笛声。
警报一响,人人都往野外跑。只有郑智绵,不仅不跑,大家一跑,他就端起他的白瓷缸子,去锅炉房煮冰糖莲子,因为这时候整个新校舍静悄悄的,只有远处的炸弹爆炸声,没人跟他抢开水炉子。广东人爱喝糖水,红豆沙,绿豆沙,姜撞双皮奶,冰糖百合莲子,你一定要试试。

电机系属于工学院,整个西南联大,工学院人最多,土木、电机、机械、化工、航空,五个系总共有四五百人。工学院也最有钱,不管是院系还是个人。工学院要上实验课,材料非花钱不可,尤其是航空系。日机天天轰炸,人跑得了,房子跑得了。炸坏的房子要重起,来后方的人多,荒地也要新建房屋,土木系的学生就特别吃香,上了二年级就可以在外面接设计活儿,门路多的同学还能包工包料。连美军后来修机场,都要靠土木系学生帮忙。所以在战时的昆明,土木系最混得开。
偏偏有个北京来的学生,明明以贵州考区第四名的成绩考上了土木系,上了一学期,却整天琢磨着转系。据他自己说,考土木系是受画家丰子恺影响——丰子恺写过一本《西洋建筑讲话》!可是他不喜欢投影几何,不喜欢上制图课,下定决心转文科!
他来自北京,从小看着古城门旧宫三海,觉得自己理应学历史,就转去了历史系。这位同学叫何兆武。
历史系在文科里人也算多,跟中文系一样都是每年十几二十人。政治系法律系每年就只有六七个人。
历史系一共五六十个学生,老师有陈寅恪,有钱穆,有雷海宗,有姚从吾,还有个挂名的傅斯年。
有一天大家纷纷在传,说不得了,1939学年度来了三个海归的青年教师,都只有二十八岁,但全是正教授!两个理科,一个文科。理科的一个叫许宝騄,教统计学;另一个叫华罗庚,教数学,喜欢看武侠小说;文科那位教的是英国文学,叫钱钟书。
三位二十八岁的正教授,没人不服气。学生不服气的另有其人。西南联大常务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杨振声的儿子,也在联大念书。有一天他在游泳池边,听见一个外文系的老生抨击院政,说他父亲杨振声“任用私人”,把一些无学历无学问的人引进西南联大。谁都知道,这句批评指的是刚刚进校的师范学院国文系一位副教授。这位副教授在北平、昆明,都跟杨振声一起编过教材。
其实师范学院也是西南联大新设的二级学院,北大清华南开本来都不设师范学院,但云南教育厅希望西南联大能够为云南培养一些教师,壮大云南教育力量。西南联大迁校托庇于昆明,当然也不好拒绝。这个师范学院,一开始只是招收云南的中学教师,并不直接招收本科生,相当于一个进修中心。
因此,该副教授也不只在师范学院上课,而是分担了全校的通选课《大一国文》——这课的教材,也是杨振声与副教授一起编的,这更坐实了“任用私人”的指责。跟副教授一起担任《大一国文》教学的,是中文系系主任朱自清。“他们都是一伙的!”
那个外文系老生的批评,也是代表很多文学院教师的意见。比如治《庄子》的刘文典教授,就曾公开说:“同是教授,陈寅恪值四百块一个月,我刘某人值四十块一个月,那个谁……”他轻蔑地提到了那位副教授:“那个沈从文,他只值四块钱!”
杨振声的儿子找人打听了一下那位外文系老生的名姓。知道此人是天津人,1935年考入清华大学地质系,也是上了一学期转到了外文系。他是“随校南迁”的学生元老,参加了从长沙步行到昆明的湘滇黔旅行团,所以在学生中很有些名气,都说他明年毕业后,妥妥会留校当助教。
他叫查良铮,笔名穆旦。

穆旦是一位诗人
借此篇记念一位早逝的诗人
今天四十二岁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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