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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阅读邻居读城计划的第一个月,是凤梨出的题目,“文学这股京气神儿”。
 
按说我以前做过不少关于北京的研究,不管是妙峰山、琉璃厂,还是博士论文写的“清末民初的北京舆论环境”等等,还带人走过什么戊戌变法之路、五四路、沈从文故居之路等等,好像随便哪一块都能够成文。但是看了北京这个题目以后,特别地缺乏兴致。后来凤梨也说到,对北京的想象是很固定的。有几位读友在文章里也提及,对北京的描述非常刚性,缺乏变动性。像赵园老师也说过这一点。
所以如果不是做一种知识的积累或者爬梳的话,可能就要反问自己的内心:我到底爱不爱北京?
 
这个真的有点说不出口。“我爱北京”这四个字。不好说。虽然我在北京已经住了廿二年,是我一辈子里面住的时间最长的地方,但还是没办法说爱它。所以今天想来说说这个问题:为什么对北京爱不起来。
 
01
 
北京的缺点,我总结过。北京有五大缺点。
 
第一是城市太大。你会说城市太大算什么缺点?纽约不大吗?上海不大吗?但是不一样。北京它大,有一种说法叫做“都市里的村庄”,北京是一种摊大饼式的发展。这种发展它带来什么问题?各处发展非常不均衡。
 
我以前听莫言说过,他在北京呆那么多年,他的北京印象就是他家周围两公里的地方。贾樟柯也说过,说北京对他的印象就是“东三环”。总的来说,你在北京住在一个地方,你对北京的其他部分,不会产生出太多的认同感。而且北京不是一个多中心的城市,它的中心就是以天安门为核心,这么一圈一圈地扩大开去。
而且关于“大”,我还要说一句,包括所谓“北京周边500公里的贫困区”,其他的大城市,你走出都市,它的发达程度是梯次下降的。但北京不是。走出去,脱离北京,咣当一下,差了好多。有人说北京像个黑洞,吸纳人才、资金,各种资源。
 
第二个缺点是雨水太少,可能有人觉得这也不是个缺点,下雨多好吗?
 
水,对于城市来说是很重要。
 
这里有一个冷知识:北京是全世界所有首都里面,唯二两个没有自然河流的——还有一个是墨西哥城。不靠着自然河流,好象也有好处,比如北京为什么可以修得这么四四方方?北京人的东南西北方位感为什么这么强?是因为北京不靠着河流,可以随便建,要是沿着河流建,不可能建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城市。
但是不靠着自然河流,水带给城市的各种便利和感觉,都缺乏。水跟人类的生活是密切相关的,像沈从文,他来自湘西大山,可是湘西的大山,它也是完全靠水来作为交通道路,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大山的孩子,他的文章里却充满了水的感觉。
 
人跟水是分不开的。但是北京市没有自然河流。北京市民非常缺乏水边的记忆,也无法获得跟水有关的各种便利。
 
第三个缺点,是空气不好。这一点齐如山说过,北京是一个像瓮一样的地方,北边是山,南边是平原。总的来说,北京的霾、热、灰尘,都散不出去,所以北京比起乡下,夏天要热好几度。这本身就会造成一种压抑感,不敞亮。
 
第四个缺点是吃的不好。虽然很多老北京很自豪于北京的吃食。像汪曾祺写的《国子监》里面的老董,他就说“五味神在北京”。例证是什么?“北京的白菜都比别的地方好吃!”问题是,大概只有白菜比别的地方好吃。东西不好吃的原因,在于北京古代从来没有过一个市民社会发达的时代。不是说完全没有好吃的,北京那么大,全国的各种美食都有,问题是北京的不好吃表现在:它没有俯拾可得的、亲近平民的那种好吃的食品,这点跟南方很多城市比起来,是差得太远了。连山西人傅青主都瞧不上北京,跟人说“长安绝无滋味”。
 
第五个缺点是什么?美女分布不均匀。听上去好像是搞笑,其实不是。这一点还是说“北京不是一个多中心城市”,它缺乏那种区域中心,所以它的美女跟其他资源一样,都非常集中。其他地方散漫,缺乏趣味。比如CBD,是一个非常没有亲和力的地方,很少有小店,它是一个工作的地方,但它肯定不是一个适宜生活的地方。
 
其实北京的五大缺点,综合起来说,就是北京并不是一个非常宜居的城市。
 
从历史角度来说,北京为什么不宜居?因为北京其实不是一个自然发展起来的城市,它不是一个“市”发展出的“城”。阿城有过一个说法,他说“北京是一个兵营”。
 
北京处于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交界的地方,它在古代大部分时代,始终是一个前线的城市。所以北京是人造起来的一个城市。在明朝之前,北京地位高的时候,它一定属于北方少数民族的王朝。游牧文明把北京作为它的前沿,当这种文明向南方推进的时候,北京会变成一个中心。反过来,南方的农耕文明,几乎从来不把北京当成是他们的中心城市——为什么我说明朝是一个已经北方化、游牧化的王朝,因为明朝的首都跟整个国家的重心是脱节的。首都放在前线,说什么“天子守国门”,这种话听上去很牛,但北京作为首都的问题是什么?缺乏纵深。所以动不动就被北方的少数民族威胁,什么土木堡之变,什么皇太极动不动就从宣大一线打进来。北京不是因为城市的高度发达而伟大,它变得显赫,是由于前线的战略位置。
 
02
 
我们回过头来,说邓云乡这本《鲁迅与北京风土》。它把北京的名胜,吃食,日常生活,都写得很全乎。当然中间也经过了雅化过滤。但是邓云乡没说清楚一个道理:北京不是一个城市,北京是两个城市,它是一个叫北京的城市,上面叠加了一个首都。而首都本身就像一座“浮城”。(如果今后分成中央商务区和以通州为中心的北京,这一点会变得更清晰。)
 
顾颉刚说过,说我们这些南方人到北京来,其实我们只知道两种生活,一种是官员的生活,一种是教师的生活。最多加上相关的优伶和娼妓的生活,而别的生活我们一概不知。鲁迅到北京来,其实也是这样的。
 
我们看《鲁迅日记》,如果不是1912年南北议和,袁世凯赖在北京不肯南下,最后把民国的首都也搬到北京,鲁迅根本没有必要来北京。在绍兴人鲁迅的北京想象里,除了琉璃厂可能还有点吸引他以外,其他没有任何他向往的东西。但鲁迅没办法,他被介绍给蔡元培,到了南京教育部任职,然后教育部整体迁移,鲁迅也跟着来了北京。
 
鲁迅到北京的第一天晚上,就发现床板下面有几十个臭虫,根本没法睡觉。鲁迅的到北京来的第一个晚上,只能睡在房间的桌子。第二天才换了床板。更糟糕的是,刚到两个月,招鲁迅当公务员的蔡元培又辞职了。
 
鲁迅从1912年来北京,到1926年离开北京,看他这段时间的日记,我没觉得他北京产生过什么密切的关系。所有与鲁迅真正重要、真正相关的东西,都是基于“首都”的存在。包括当官吏,当教师,为《新青年》撰稿,都跟“北京”没什么关系。
我们想想我们自己,在这个地方呆着,是图什么呢?可能更多的,也是跟首都相关,而不是跟北京这个地方有什么关系吧。你可以想想,哪些你在乎的东西是首都的,哪些在乎的东西是北京的?假如有朝一日中国迁都了,你还会留在北京吗?问问自己这些问题,或许就能分清楚,到底你为了什么选择北京?
 
我认知北京的出发点,就在于北京是一种首都和城市的叠加。而且北京发源是兵营与堡垒,所以卫生条件、城市功能布局,还有历史发展、经济环境,它都先天不足。如果去掉“首都”这一层光环,北京还是一个吸引人的城市吗?它能胜过多少中国别的城市?
 
03
 
鲁迅的绍兴老乡李越缦,就是李慈铭,说过“京师有三尚可”,分别是“戏尚可听,花尚可看,书尚可买”。现在看起来,“花尚可看”基本上就是个笑话了。其他两个还存在,“戏尚可听”,“书尚可买”,但这两条都是托赖于首都北京作为文化中心的地位。比如琉璃厂,它是因为乾隆朝修订《四库全书》,要从全国收书,在这儿形成了一个图书的聚散批发地。而《四库全书》,照鲁迅的说法,它是用来规整、戕害汉人古代文化的产物,“恩重如删”。“我们当了三百年奴隶,换来了几页光荣的学术史”,这是鲁迅的原话。
 
“戏尚可听”,也是资源的集结,像“徽班进京”,跟北京本土文化有什么关系?现在你说中戏、北影、人艺什么的,这些都是举全国之力来把北京的文化中心地位推上去的。如果它不是首都呢?这些东西还存在吗?鲁迅在北京,不能说他一无所获,但是我觉得他过得也没那么愉快。
 
后来鲁迅到了厦门,到了广州,又定居上海。他后来又两次回到北平,主要是探望母亲。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动过心回北平,因为北平那个时候变成“文化城”了。这个城市不是首都,反而适合做学问了。但是鲁迅最终还是没办法回来。
 
为什么没办法回北京?在后来的“京派海派之争”当中,鲁迅在《“京派”与“海派”》谈到过这个问题。鲁迅说: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国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没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获利,而自己也赖以糊口。要而言之,不过“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则是商的帮忙而已。
 
鲁迅自己的选择,好像是宁愿变成“商的帮忙”,而不想当“官的帮闲”。可能因为在上海这种商业社会,他还能踢打出一些个人独立的空间,“官的帮闲”,依附性就比较强了。当然中国的传统,官员一向鄙夷商人,所以北京对上海一直斜眼看不顺。
 
我们从鲁迅的选择,与他后期的努力,也看得出来。鲁迅在北京的时候,写东西是很静态的,你看《坟》《热风》这两本书里面收的在北京写的文章,都是比较长篇,很多是充满知识性的,有更多的知识考量在里面。这跟鲁迅在当教员,做学问,也有关系。
但是到了上海以后,不要说鲁迅的杂志都是“寸铁杀人”,很短的,单说鲁迅对社会的记录,各种各样新闻的摘抄,就完全跟北京时代不一样。换句话说,北京是背对着现实,面朝过去的。而上海面对的是中国的现代社会转型,这可能是“京海之间”的一种差别。而鲁迅他选择了上海,他选择了在上海来观察现代中国。
 
鲁迅这种人,他可以做学问,也可以面对社会发言。为什么他舍弃了前者,而选择后者?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表征。鲁迅在那个时代的选择倾向,可能让我们更能看清楚这种地域文化之间的差异。这也就是我想说的,“为什么不爱北京”的出发点。
 
我还记得当年我第一次读完《鲁迅与北京风土》这本书以后,颇为感慨,还打油了四句诗,这里也念一下,算是一个收结。这四句诗是:
 
携手艰危辞旧都,感怀萧条入京初。
 
阮囊抛尽缘底事?半为居屋半为书。
 
在北京消费最大的,一个是房子,一个就是书,别的都是浮云。
 
再回应下:
 
周老师说“没有扎根”,同意。而洞主在群里讲喜欢北京,其实是不想回家乡——他喜欢“路人感”,没什么知根知底的人。
 
这一点比较有意思,漂泊与离疏,有时也是抵抗的武器。正是因为不扎根,我们才有在这个都市继续生活下去的兴趣与勇气。这一点也很拧巴,很真实。
 
鲁迅后来选择上海,不再回北京。私心揣度,不愿让朱安与许广平同在一个屋檐下,甚至不愿让母亲再包办自己的生活,怕也是决定性的因素之一吧。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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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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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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