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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点评两位年轻人的读城,一位1998,一位1994。
钱钟书说过,人年轻时没什么想象力,一到老年,想象力却变得丰富到可怕。
准确地说,年轻人有茫无际涯的想象力,比如敲锣,比如应援。
但是大部分年轻人不知道如何将想象力照进现实。所谓好莱坞将假事拍得像真事,中国电影把真事拍得像假事,其实就是想象力与现实的平衡关系。
故事可以假,细节必须真。名字可以假,人物必须真。年代可以假,逻辑必须真。
年轻时没学会哪些必须真。老了就全假。只剩下情绪是真的。
朴微这篇,有前辈说写得棒,我也认为写得不错。“像外国人写的”这个评语是双向的,作者自己说“旁观感陌生感”,这是外来眼光的长处,亦是短板。其实,以今视古,也是会带来这种外来视角的。昨天听编辑说,现在任何海外汉学的书,中文版都需要竞价了。这说明市场很认可这样的研究方式,一方面给人新的视角新的方法(但基本不会有新的材料),另一方面也是黄永以前总说的西方学者“擅长讲故事”,让读者获得不费脑子看学术著作的满足感。具体到朴微这篇文字,借助城市布局切入,到家国同构,到阶级分野,再到“中国人的智慧”,确实有着联想的丰富与结论的剀切。可是太明晰的结论总让人疑虑,之前评陈童时也说到过这一点。详细地说,南宋行在对城市管理的放松,是有意还是无奈,就是一个很值得讨论的问题。前提是这个王朝存在了150年,那它必须会在权力方面达到一种平衡:君权、相权与绅权,还有农工商的权力,会形成一种新的模式。近几年中唐之后的政治成为研究热点,也是基于这一点——不然它们早就亡了。而这种新的平衡是什么,过往的历史叙述是忽略的,高宗之后,南宋诸帝的面目都相当模糊。如果说超脱我们通常理解的政治权力博弈之外的因素,南宋最值得注重的变化,一是理学的兴盛,二是商业的发达。前者带来道统与政统的抗衡,后者则支持并催化南方王朝的繁盛直至奢靡。一个靠商业而非农业支撑的王朝,一个商业城市的首都,各种逻辑都有着巨大的不同。比如,临安一门一户很多,传统的家法与族权在这里有多大的作用?人口的流动,保甲连坐能否贯彻?我昨天说过,饮食、垃圾与治安是城市最严重的问题,我们讨论一座城市,最首要的恐怕是要弄清它是怎么解决这三桩问题的。而对整个社会的三分法,看上去明锐得像一把刀子剖开黄油。但具体去套临安,我也不能无疑。这一点从我们自身的经验可以探知,凡经济发达的区域,不可能清清楚楚是中上层一套风气,下层又是另一套风气。首都民众的问题向来是见多识广,知道什么是耗财买脸,但经济实力大多数人无法从心所欲。清代人说京师民众“喜说大话,使小钱”,就是这种风气的表现。但临安是经济发达的都市,挣钱机会大大增强,流动性亦不可同日而语,这就是都市对控制的挑战,这种情形下会滋生出多少新的挣钱方式,从改革开放一路走过来,太能想象了。而结合中国人的特性,弱者很擅长向更弱者抽刀。首都人的优越感,从嘲笑外地士夫不会吃饭就能看出来(让人想起《怯洗澡》)。那天看赵园老师的一句话”我们因为自己的限制而成为自己“,深有感触。在明了那么多不确定性之后,对临安这个13世纪的庞然巨物,空前富足,空前自信,也空前脆弱的首都,能够下的判语还真不是那么的多。在引用《武林旧事》或谢和耐时,需要时时想到作者的身份,作者的时空,以及作者的限制,当然还有我们自身学力、经历、思维的限制,所有的限制加在一块儿,才能形成”自己的临安“。“左邻右舍都说,王秀才算得上是个乐天知命之人。”我很喜欢这个开头。不知道作者这种“讲故事”的选择,跟我在领读时的建议有无关系;我也不知道王惟庸的故事是否纯属虚构。不过,以一个小人物的故事,串起日常生活的叙事,再从日常生活的热闹缝隙中窥见大历史的必然与偶然,正是一个卑微的写作者面对浩渺的历史长河,所能寻得的最佳方式,我以为。历史的想象力是最宝贵的,请小心收藏。说白了要重述故事,需要一个抓手。道理大家都是懂的。这种写法,重点是细节的穿插与运用,要用想象力来弥补其中的空白。这是我说的历史想象力。(白水:一两月前,看过一篇阿忆先生讲如何拍城市宣传片的文章,讲到一种方法,大意是选取一个有些特点的人的视角,如写城市便民,找一个残疾人;写国际化大都市,找一个外地人或外国人。记住这个人,可能更容易亲近这个城市。)难点在于怎么写出这个人物的“能动”而不仅仅是“接受”与“观看”。(魔菇:说到拍摄,今天正好论证了一个拍摄项目,个人观察,发现优秀的创作后面最核心的是对事物(文本)的了解和理解,还能在有限的创作空间中寻求最佳,这个需要创作者有很强的自尊心和意志力,可是当下糊弄了事就能过得不错,至臻的动力就少了。)正在校稿的《共和是》里,我也写了一些小人物:一个京师大学堂毕业,却参加宗社党意图反民复清的金先生;一个千里往返上海武汉四川,只为了寻回旧主端方头颅的马弁;一个恩平的年轻人,他成为史上第一个港督刺杀者,起因是港英政府禁止使用中国钱……昨天梅子酒录音里提到“巅峰体验”,其实我写史最美妙的体验是“历史就在我身边”的感觉。觉得要写这些“小大之间”,才不辜负这本书的副题“1912传”。我26岁时还在吭哧吭哧写晦涩难懂的论文,如《帝国天空最亮的星——本雅明与机械时代》之类。两年后开始写《野史记》,这本小书的修订版2019年还能销出5000册,不知道是不是好事。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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