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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早上听说,苟晶的淘宝店关闭了。正常的推断:她是被人骂得关了店。

  关于这事,我一直在看,一直在想,却没有说。

  这是早叔看新闻的准则之一:事有反常必为妖,但很多看起来反常的事,其实是寻常。

  山东有那么多考生曾被人顶替,听起来真是耸人听闻。接着是河南、江苏、四川……大家才发现,哪一个地方没有?谁身边没有这样的事?

  生气是对的,不能说当年苟晶考得差,她就该被顶替,这是追求公正的基本原则。

  至于“说谎”,苟晶也说了:就算我说错了,你又损失了什么?

  苟晶回应视频截图。

  字幕为网友添加,文字与内容相符

  有人说:伤害了我们朴素的感情。

  这种人说完就完了,而我就会想:你们那朴素的感情是什么,从哪儿来的。

  我想所谓朴素的感情,大概是对“不公”的义愤。可是,不管苟晶当年考得如何,都没有改变她被顶替的事实,那为什么会改变这种义愤呢?

  所以往深处一分析,那些粉转黑的人,那些朴素的感情,其实更多的,是对“高考是唯一公平的制度”“知识改变命运”的迷信。

  以这种迷信的逻辑推导,苟晶如果确属学霸,那她一定可以改变命运,现在她被顶替了,就失去了这种可能性。反过来,如果她不是学霸,她反正也改变不了,顶不顶替就没那么重要了。各位,是这样吧?

  有人说公众要求“完美受害人”。我认为“攻击不完美受害人”的逻辑就是这样:有一个神话放在那里,本来有一个案例可以印证这个神话,现在出现了一个变量,让这个案例没办法印证神话了,你让信众怎么办?他们当然只能迁怒于这个变量,难道还指望他们去质疑神话?

  昨晚有一条@荐见的微博引起关注,他分析了邱老师的背景与关系网,最后的结论是:

  如果没有“苟晶”这次的意外,这个家族故事里的每个人物都有一个不断升迁的进击人生:

  邱小慧女承父业,当了济宁教师进修学校的一名老师;邱印林成了济宁市实验中学语文学科组长,十佳班主任、优秀教师,济宁市五—劳动奖章获得者,光环在身;邱印水从一名镇长,一路成长为区政协副主席;邱通由一个派出所普通民警,当上了济宁城区分局下属派出所的副所长,如果不是病故,他可能已经成为所长。

  如果没有“苟晶”这次的意外,他们谁也不会想起23年前曾经集体作过的那次平庸又不起眼的小恶。

  这恶也不曾影响他们23年进击人生的丝毫。

  这个恶在广泛的基层如此常见和普通。

  它几乎就是小城中国的一个缩影。

  而邱家为了这个多年前的小恶,付出了灭顶之灾,失去了努力攀爬的一生,这更是一个中国故事的缩影。

  新浪微博 @荐见 分析邱老师的背景与关系网

  有条评论说:“甚至不叫作恶,别人谈起来也会羡慕他家有本事,孩子前途都安排很好,都在吃公家饭。小地方没有强烈的道德观,多数人都慕强,你被顶替是因为你家没本事。”

  我觉得,这条微博与这条评论,说出了某种真相。

  违法犯罪?没有疑问。没有强烈的道德观?这里的“道德观”是特指,受现代文明影响的道德观。在中国社会仅隔着薄薄一层文明外壳的底下,有另外的道德观。

  比如“帮亲不帮理”,比如“多个朋友多条路”,比如“打断骨头连着筋”,中国式的“喂啊伐木累”,说的可不是核心家庭,而是有多大算多大的家族。

  你去问邱老师,问济宁的所有人,顶替别家孩儿的名字上高考,dei不dei?一百个人只会有一个答案:不dei!

  但是说归说,做归做,时评家孙旭阳说得没错:让头一年已经被录取、上了一年学的“苟晶”第二年能够继续参加高考,还能被某中专录取,其实跟冒名顶替,是同样的操作,只不过苟晶可能是“被操作”。

  人对天地众生固然晓得很少,对自己身处的社会,同样浅薄无知。所以常常会闹出将“常态”视为变态,又将“变态”视为常态的笑话。后者如小PINK们为什么能想翻就翻,等等。

  前者的例子也很多,罗志田曾引梁心的研究指出,中国长期是一个农业国,至少到抗战前并未出现较大的结构转变,大体维持着一个与前相似的常态。但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国变化并不大的农村忽然被认为处于“崩溃”边缘,成了国家问题。

  苟晶事件的本质是一样的。中国整体仍然还是熟人社会,关系法则。很多时候,潜规则才是真的规则。有人说,很多年轻人到了大城市,学会了文明法则,但一回到家乡,就变回狗剩翠花二蛋子——对,就是那个经典笑话,不能怪年轻人,他们只是“入乡随俗”,顺应时势而已。

  大城市就真是讲文明法则吗?呵呵。但是大城市不能完全讲熟人,讲关系,因为人太多了,那样做会产生天大的成本。要保证大城市的运作,必须要有陌生人适用的法则。但这些法则照样会被打破,被超越——然而,因为不是熟人社会,你很可能看不到这些打破与超越,所以你可以麻醉自己,说我们生活在一个文明社会。

  7月的阅读邻居读城计划,主题书是《中国都市史》。有人说“都市”本身就像在说大城市,跟乡村对立感挺强的。如果他看过这本书,这样说就没有意义。斯波义信最重要的提醒就是:不要将首都如各朝代的长安洛阳北京,视为中国都市的代表,那些小一点的,带着强烈的自然形成痕迹的都市,如汉口、佛山、泉州,行政级别相当低,完全配不上它的繁华程度——那才是“中国都市”的表表者。有人关注到这些城市里“会馆”的兴旺与功能,这是对的,北京的会馆有官吏士绅捐款建立的供举子居住往来的,但这些地方的“会馆”,只能是商人群体的聚集地和避风港,前者像传统中的“骷髅会”,后者就是中国版的“纽约黑帮”。

  清末,汉口的会馆彩票开彩

  近几十年来,我们被强行划分出的城乡对立所浸染,习焉不察,总想象二者之间有一条鸿沟,象征文明/落后、传统/现代、熟人社会/陌生人群落,等等。其实都是一种思想上的设置,有人靠几百万买学区房,有人靠关系进名校,换算一下,你就知道熟人关系不是消失了,而是更贵了。

  因为更贵更难,反正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以为熟人社会在大城市里消失了。

  至于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对,还是会去做,而且还不怕承担后果?

  我们想想1893年周福清科场案,大概就能明白了。

  1893年本来没有乡试,因为慈禧太后要在1894年庆贺六旬大寿,所以连开两年“恩科”。浙江正考官是殷如璋,他奉令南下,到苏州时,收到了同科进士(同年)周福清的一封信。

  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科考舞弊的手法路径,已经很纯熟了。信封里只有如下物品:周福清的名片一张(说明身份),年愚弟名帖一张(说明彼此关系),一张纸上列了六个人名,注“均用宸衷茂育字样”(这是说明办法,这六个人的试卷里会将宸衷茂育这四个字连用,主考看到就能精准帮扶了),另一张纸上写着”凭票发洋银一万元“(这是期货凭据,如果上述六人都录取了,可以凭这张纸领到银子,否则作废)。

  还有一点需要说明:一万元,是五个举人家里凑出来,周福清出的是关系,所以他将自己儿子的名字也附在上面,等于买五送一,又等于十名学生参加美国夏令营,免一位老师费用。

  一切都很完满,主考大人只要收下这封信,一句话都不用说。到时能做到就领钱,做不到,双方也不损失什么。

  糟糕的是送信的这个仆人,他不是周福清自己的家仆,而是找苏州亲友借的。这位仆人是个憨憨,没有惯例的回信,就嚷嚷起来。这下纸包不住火了,殷如璋只好举报了这封信。周福清也回到杭州投案自首。

  科场大案,历来都是要死人的。但是上上下下,都无意深求。周福清自己供述,他不是有意行贿,只是赴京途中,碰见老同学,顺便试探一下,也没有跟几位考生家里商量,只是自作主张。刑部上奏,列举各种自首等从轻情节,建议流放周福清,“发往新疆效力”。

  但是光绪皇帝不干,批复说,教育无小事,作弊最可恨,判周福清“斩监候”,就是死缓。

  绍兴鲁迅故居藏周福清像

  这事没有办成窝案,但是周家确实是垮了,本来处于上升趋势的周家,卖田卖房,当东西,逼得周福清的大孙子,从文科改考工科,跑到南京去学挖矿——学工科当年很丢人的,属于贱业,所以这位孙子改了个名字,叫周树人。

  周树人自己后来成了公务员兼教授,他请假回家接母亲,除了见到发小闰土(章运水),后来写成《故乡》,另外就是一把火把祖父的日记全烧了。

  任何学者,都知道日记这种史料多宝贵,烧掉周福清的日记,鲁迅的心态很值得探究。

  或许,他想借此表示与这个传统的熟人社会的决裂?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鲁迅挣扎奋斗一生,连包办婚姻也离不掉。九十年过去了,被小他100岁的90后骂成渣男。

  这就是历史与现实,有什么办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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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645篇文章 20天前更新

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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