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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为什么那么多人声讨一篇满分作文?
 
  身边不少朋友在问。我也在问。中学语文教师凤梨快捷地给出了答案(一定是当孩子王练出来的嘴速):
 
  “不满于这篇满分作文的朋友,可能不是对阅卷与评卷不满,而是对高考作文有过多的想象。
 
  换句话说就是大家真信了现代语文教育与考试的话语,它们声称自己有别于传统教育及科举取士。
 
  然而一旦碰到规模与目的近似的选拔场景,似曾相识的机制与逻辑就会被唤醒,而对经历过或即将经历高考的人们来说,似曾相识的被看不见的权力支配命运的莫名恐惧也会被唤醒。
 
  学生去年在读初三必读的《儒林外史》时候,读到周进三阅范进的卷子,表示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考试之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某个学长在高考前一模二模的语文考试里被忽上忽下的作文分数整得怀疑人生,怀疑作文阅卷到底有没有一个稳定的标准。
 
  应该感谢这位阅卷大组长抛出来一篇奇文,提醒我们高考的真谛是什么。
 
  从这个角度说,早老师这篇值得付个费。”
 
  来,听老师的话:浙江高考满分作文,才体现了高考的真谛
 
  凤梨的话很有道理。不过话里话外,可以追的地方挺多。
 
  比如我们仔细想想,中国传统的科举制度设计是基于什么?写好几篇文章,就能立马得官(当然有实习期),这也太赚了吧?当代中学生守着七八门课,怨念一定冲破天际。
 
  秦代的“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肯定不是这样选拔人才的。之所以如此看重文字文章,还是儒家独尊之后。儒的本义是典礼司仪,后来又转为教师这门“灵魂工程师”职业。司仪与教师,都是“舌耕之士”,靠嘴靠笔揾食。当然这只能是开端,儒家社会成熟之后,赋予了书写无限的意义:资质,德行,思想,文采,灵韵……尽在其中。古人对“敬惜字纸”的看重,不是比特世界里打滚的现代人可以理解的。这种看重的外化,就是选举制越来越倚重文章写作,而“立言”与立德、立功并称三不朽。
 
  不过,科举制能运营一千多年,当然不是有些人想象的那样全凭帝王偏好支撑。科举制可以最大程度降低阶层流通的成本,也让选拔制度中的人情因素降到了最低。更重要的是,是举国上下对“文字”的看重,也是对“作文”长达千年的赋魅。
 
清朝科举公布录取名单时情形(清末《点石斋画报》之《南闱放榜图》)
 
  1903年张元济等人编纂的《最新教科书》,是中国第一套现代的系统的教科书。这套书各门类,基本上是照抄日本明治的教科书,为此专门聘请了几位日本的资深编者。唯有“国文教科书”,必须由中国人自编,而且国文教科书包含了语言、文学、历史、自然、地理、法律、社会……等等内容,被认为是“诸门之首”。语言文字固然是最贴身的工具,但这种认知里面,也有隐形的固有文化元素起作用。
 
  所以每年的高考作文总是全民娱乐话题,即使大学者也不能免俗,不是每个人心中都有理想国,但人人心中有理想的高考作文。
 
2、高考作文那么重要,它就是范文吗?
 
  苏东坡就是讨厌,说了一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成了后世无数人意淫的根源。照逻辑老师喜欢的推论法,一言可以兴邦,多难也可以兴邦,故一句话等于很多灾难——也就是说,2020年等于一句话。
 
  科举用文曾经有常成范文的时代,但这种趋势是逐步下降的。唐时的行卷,多少绝好诗文出其中;宋代有“苏文烂,秀才半”的说法,而苏东坡自己的应试文,《刑赏忠厚之至论》,虽然涉嫌引用不端,伪造数据,但照样是传颂千古的佳作。但是,你说得出明清哪位状元哪位进士的八股或策论能垂名至今?它们当然会入选《历代程墨持运》这样的应试工具书,但谁都知道它们只是敲门砖。世间流传反而是“场中莫论文”“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这样的“读书无用论”。
 
程十发绘《马二先生游西湖》
 
  何以如此?因为社会分工日益细密之后,“实用”替代“善”与“美”是整个社会发展的趋势。采用八股文,除了便于考官阅卷,有如现今的标准化考试,更大的作用是将考生的文字水平“拉平”,个人文学才华遂与考试选拔脱离了关系。帝国的运行并不需要才华横溢之士,它只需要大量的“平均以上智商”。所以谁当试官,谁出试题,谁幸运中彩,谁霉运附身,科举的大数据根本不在乎。明清文学以小说为大宗,六大名著,三水金西儒红,除了枣庄笑笑生身份存疑,哪个又是举人进士呢?
 
  明清能将科举文与文学文清晰地分开,因为当时确实存在一个文学共同体,文章优劣,见解好坏,自有诗评文评社团流派师徒父子共同构建某种批评氛围与创作导向。现在我们有这样的共同体吗?没有,不然咋会有那么多人大言不惭,以一己之经验衡天下之文呢?所以大家喜欢争夺对高考作文的阐释权,在想象中完成“为天下垂范”的可爱初心。
 
  顺便说一句,“中文系不培养作家”这句话,我认为是对的。而且它不是什么“二十年前一位中文系主任说的”,目前可知最早出处是1939年西南联大中文系迎新会上,系主任罗常培说的。后来比较知名的出处是北大中文系主任杨晦的例行训话。
 
3、为什么要给《生命在树上》打高分?
 
  坦白说,给《生命在树上》打50分,是我一瞬间的直觉。难道我喜欢这种文风吗?听到这个问题,你要是笑了,就是我的挚友!你要是一脸问号,对不起,我不认识你,你也不了解我。
 
  然而重点不在于我喜欢不喜欢,而在于“真心话大冒险”。
 
  命题作文都难写。但给领导写报告,为学位写论文,它们的审阅者都是固定的,可知的。大众阅读的读者是不确定的,但同时也是分散的,相互抵消的——总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只有高考作文,谁会来评卷,完全不可知,这位好哪口,更是晓不得,平均每篇批阅给分时间只有10秒,基本上还是一锤子买卖,这种情况下,你该怎么选?
 
  说真心话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剩下的选择,要么甘于平庸,以最保险无可挑剔的方式冲击一类文,要么,就是大冒险,输就39分,赢就55分。
 
  我回忆过自己的高考经历,那篇“想象一个圆形物体,写一篇说明文”就是在这种患得患失的心境上完成的,那是我毕生中最差的一篇文字,没有之一。写得差是一方面,更糟的是,我在所有能想到的选择里,选了一条最平庸的路途。我现在总教训学生要“临文以敬”,说话的同时,总会想到那篇高考作文,内心的自己羞愧得无地自容。
 
  只要规则允许,我希望高考作文里能出现带着创意性质的“大冒险”。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没有将《生命在树上》看成一篇正儿八经的议论文,而是对某种晦涩文风的“戏仿”。而这种晦涩文风是否必要,又并非像有些高人说得那么一清二白,有倭仁徐桐等前辈的风范。该考生对晦涩文风的戏仿惟妙惟肖,从引发诸多大咖讨伐可以证明,这反过来证明了他的写作能力,值得让我给出50分。当然,碰到不喜欢这种调调的正人君子,给个40分上下,也是他的命。(如果该文是抄袭拼贴之作,又当别论)
 
原文部分截图
 
  以中国文字乃至中国文化而言,当前最泛滥的是同质化,最稀缺的是想象力。所以假如我有给分的权力,一切有新意的大冒险,我都会给高分,就当是千金买了马骨。等到第二年晦涩文满坑满谷,对不起,统统二类文往下,因为那已经又是同质化了。
 
  没有一篇高考作文能够毁坏中国的语文,中国的语文是被我们自己弄坏的,而且还到处都是脆弱到娇喘的心态,生怕戏说毁经典,满分毁标准。他们对中文的野蛮生长没有信心,他们希望守住已经被套牢的阐释权,满分作文就该是无懈可击的偷梁换柱,顺手牵羊的过河拆桥,无中生有的五谷丰登。
 
  他们摆出一张张忠臣面孔
 
  我却只想当一个语文的反贼
 
  并且,为卧底们鼓掌
 
  注:文章原题为:我只想当语文的反贼,并为卧底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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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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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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