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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我是杨早。欢迎收听咱们的读城计划。
 
我们这一期读的书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这本书非常的著名,已经出版60年了,碰到这种著名的名著,我觉得其实是很困难的,你多半会去谈论很可能别人已经说过无数次的话,像跟班一样跟着主人的马跑,再加上几个注解,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再来举几个例子。
 
我觉得,这样的解读方式,自己阅读是没问题的,如果是表达的话——我们说“闭环”(阅读-思考-表达-写作),作为表达和写作来说,我觉得那样是不够的,或者说没有达到训练自己的思维和深入到这个课题里面的目的。
 
01·日本的城市糟糕吗?
 
我一般采取什么样的做法呢?因为我也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会找一本相对的专业的书籍,跟主题书构成一个平衡。在这种抗衡当中,我们来看待主题书里面一些观念,跟我们切身感受和思考结果的差异。我的援军就是这本书,叫做《向日本城市学习》,副题叫做“城市设计向东看”,这本书的作者是澳大利亚的一位学者,叫做Barrie Shelton,他的夫人冈山美惠子博士,是一位日本人。我觉得他在这本书里面的阐释挺好玩的。
 
《向日本城市学习:城市设计向东看》(第2版)
 
日本和西方建筑的差别,有一种反拨的性质。有点像比如美国和欧洲的汉学,以前是以欧洲为中心的,但是他们后来慢慢提出要以中国为中心,“在中国发现历史”,有这样一种转型。建筑学领域显然也发生了类似的一些变化。
 
比如这本书一开始就说,很多到访过日本的西方人,对日本的建筑是很瞧不上的。
 
“在他们看来,日本的城市杂乱、俗艳、神秘,看似没有任何的规划。……大部分的西方人认为日本城市缺少市民空间、人行道、广场、公园、景观等。换句话说,他们缺乏象征西方文明城市特征的硬件。”(P7)
 
确实,在这一个多世纪的西方的建筑理念和美学的推行与覆盖之下,当我们说到城市的时候,我们确实会更多地考虑这种象征西方文明城市特征的这些硬件,对吧?
 
日本街头
 
但是《向日本城市学习》这本书明显对此提出了一些质疑,他认为日本并不是像西方曾经想象的那么落后,或者说,糟糕。
 
“旅居东京的英国作家彼得·波凡姆把东京的城市结构比作一连串的区域,而每个区相当于一颗鸡蛋,‘外壳’是混凝土结构的商业大楼,壳内‘蛋清’是灵活的销售和服务业的区域,再往内的‘蛋黄’是安逸的居民区。”(P8)
 
这是日本城市基本的构成。我在读完《向日本城市学习》之后,就有一些想法,结合这本书对日本的描述,结合《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对美国城市的描述,还有我自己对中国城市的一些认知,我总结几个主题。其实里面的点很多,如果要谈开的话,可以承包我们整个月的读邻,但是我这里只谈三个要素,是我自己特别感兴趣的三点。
 
02·文字与思维
 
第一点是“文字和思维”。
 
大家知道西方文字都是从左到右,呈线条状的,而中文或日文,以毛笔为原初写法,实际上是一个块,是一个个方格。作者认为对文字的应用,对应了城市的布局。简单的说,西方的城市是以街道作为一个中心点,然后以街道两边的建筑作为街道的组成部分。所以对于西方来说,街道是一个特别重要的中心。而日本不一样,日本城市首先思考的是区块,区块之间仅仅是出于交通的需要,用街道把它们连接起来,构成了城市,所以城市策划的思路是不同的。
 
作者举了一个很有趣的例子,就是街牌。西方的街牌,它都是从左到右,而且是横向指示,摆放的方式,标出了街道的名称,字的方向也标明了街道的延伸方向,也就是给了街道一个确定的方向。
 
但是日本的街牌是什么样子的呢?去过日本的,或者说看过照片的,都知道它是一个竖的,从上到下,分别是城市,它所属的町,它所属的丁目(也就是地区),以及门牌号码。它是从大到小地从区块的角度来认知的。
而在地图上就更明显了。西方的地图上面都会标明一条条道路,旁边是建筑,但是日本地图上的标名,就不是一个从左到右的,而是四面八方的,就是根据它认为看图者面对建筑的时候是什么方向,它就是什么方向。而且日本地图会标明建筑区块,很多时候道路是没有名字的。
 
中国和日本一样,都是饱受欧风美雨的侵袭,日本还保留着这种竖形的街牌,但是中国现在基本上已经都改成横行了。大家有没有觉得有一点很反讽:我们中国跟美国一样,是靠右行走的。所以你可以想一想,当你走到一条街上的时候,你走在右边,当你看路边上店铺招牌的时候,你一定是从最后一个字读到第一个字的,因为招牌是从左到右的,而你人从右到左这么走的,对不对?所以整条街的方向感非常的模糊,你走的时候,永远都是在逆向地读招牌。
 
什么样的情况下是顺的?像英国、日本还有荷兰那样,靠左走。但是因为我们采取的是大部分国家采取的靠右走,当然在美国也是这样,靠右走的话,文字永远都是被逆向读取的,像是进入了《信条》的逆世界。
我们设想一下,中国和日本古代的街道上,它的招牌不是横行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待会再说。
 
03·街道
 
在西方的建筑观念里,街道被认为是最能够代表城市形象的场景,你看过《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你也能够很清楚地明白:在那本书里面,街道被提到了一个何等重要的地步。
 
所以《向日本城市学习》里面说:
 
“从古至今,西方城市规划一直痴迷于轴线、对称、门户、大景观和纪念碑,它们被运用到街道和广场的网络中。”“西方城市的有序是以街道为支撑的”(P40),“街道是被认为最能代表城市形象的场景”(P41),所以我们的第二个关键词就是“街道”。
 
在日本的城市当中,街道没有那么重要。街道不是勾连两旁的建筑的线条,相反,街道只是附属于建筑和社区的东西。当雅各布斯谈到街道的时候,她描述的街道,跟我们想象中的,或者现实中的街道,其实是有所差别的。(P57)
 
注意这一点,我们的街道是在以前不是这样的。特别明显的是什么呢?东方的街道,中国也好,日本也好,很多时候街道的功能是遮蔽,不管是高墙也好,还是北京的四合院进门会有一个照壁挡住也好,包括店铺的门板——为什么店铺要设门板?当店铺拆掉门板的时候,它是可视的,还有可能是通透的。所有的这些东西实际都是为了遮挡。么一旦这些门板,这些高墙和大门关上的话,街道实际上是会变成了一个非常死寂的地方。
 
上门板的商店
 
“有天深夜,我们开车回家的路上,看到白天敞开的房子像木盒子似的都已关闭。所有的木制护窗都已关上,无一例外。”——布朗诺·陶特《日本的住宅和人们》(1937),P60
 
墙头青枝绿叶间,除了房屋的部分屋顶,什么也看不见。街道狭长、笔直、单调,仿佛就是为了通行等实际需求才把相互毗邻的地块强行分离,开出路来。参观时,我在笔记本上把街道描述成“必要的余留空间”。(P54)
 
寂静的、无人的街道就不能提供雅各布斯说的那种关注与保护吗?我记得邱小石也讲过体会,在美国街上走,总有一种不安全感,但在日本的大街小巷,就不会有这种感觉。街道类型的背后,有着深厚的民族心理与文化传统在支撑。
 
大家再想一想,中国传统的街道,比如说以前的胡同,里面是不设商业的,居民要买东西的话,需要走到大街上去买。东方和西方一个巨大的区别,就是街道本身不提供各种各样的公共产品,它不是一个纯粹的公共空间,所以梅子酒写那篇“中国有没有街头文化”,其实我是很质疑的,不光是现在的各种城市政策的问题,而是中国其实从来都没有一个街头的传统。
 
中国街道的构成方式也不一样。西方的建筑,它的门面是直接面对大街的,但中国不是,中国是往后退,退回到墙里面,还要用照壁挡一道——照壁是怕风水被破坏,如果风水有效的话,我觉得西式建筑基本上都完蛋了,他们全是门冲着路,煞气冲得会非常厉害。
乔家大院的照壁
 
包括大家看《安家》这种电视剧,可能学到一个词叫折衷主义,其实折衷主义某种意义上它就是一个东西方的结合:它的楼是西方的小洋楼,但是这楼是被围在一道围墙里面的院子里。大家可以想象美国的房子,如果是那种house的话,它周边是没有任何的阻隔的绿地,如果是公寓的话,它也是一个外立面凸显在城市里面,在街道旁边,都可以看得见大门的。
 
其实我们小时候都很难理解,西方的那种大house,它的落地窗,让外面的人可以一眼可以看到里面,里面也可以一眼看到外面,里外是通透的。这在中国和日本的传统建筑里面都不可想象。我看1980年代中国作家访美的时候,他们对那种玻璃幕墙建筑非常的诧异和反感,觉得玻璃幕墙,感觉像人没有穿衣服一样,是多么丑陋的一种东西!这就是典型的东西方在文化观念上面一个巨大的差别。
 
所以当我们讨论街道的时候,其实东西方的街道,并不是一个可以同等对译的名词,我们对街道的想象,我们对街道的理解,可能都不是一样的。所以我觉得,这一点是我们在讨论街道的时候需要注意的。
 
“日本城市是由相对独立的地块拼合而成。日本的街道主要是建筑用地以外的剩余空间,应需而建,成为往来地块间的路线或者通道。”“而西方的街道主要是公共空间,需要沿街建筑物协助保持其整体感。日本街道强调其必要性;而西方的街道除了实用性外,还注重其视觉功能和地址的排列顺序。”(P42)
 
提到街道,还有一点也很好玩,就是《向日本城市学习》里面讲到,日本习惯于用时间来表示距离(P48),这点我有时候也会注意到,比如说当你跟日本学者通邮件的时候,比如我们约在什么地方见面,他会发来一个详细的指引,告诉你从哪儿坐车,到哪一站,而那一站到约会的地点,它是多少分钟的路程。这个很有意思,它不是不像西方那样,它会告诉你多少米或者多少公里,而是讲多少分钟。
日本地铁
 
最近不是讨论外卖骑手的话题很热吗?日本能够严格的控制多少分钟,一方面有交通发达的元素,还有一个方面大家要注意到,在日本的城市建设当中,对实用性的考虑,远远大于对景观性的考量。
 
日本的交通便利,得益于它的建筑物很多时候是叠加的——在中国很多城市,尤其是南方城市,这一点也非常明显。最典型就是高架桥,高架桥一层一层叠上去,我觉得审美上来说谈不上,但是它很实用。因为这些高架桥、立交桥,各种各样的过街天桥等等,完全可以让你用最快的速度、最直线的距离,从这一点到那一点,所以日本人才能把城市内的距离,完全换算为时间。
 
好像现在很多年轻人都有这样的思路,先查一查导航,导航告诉我说要走多少分钟,我就预计多少分钟。这种方式里面,其实抹掉了很多的元素,比如你走路的快慢,中间会不会有什么阻碍,这些都没有考虑。包括外卖的递送时间,都是这样。
 
04·招牌
 
我觉得这是一个东方共同的思维,包括香港就是这样。香港的城市是纯西式的规划,但是香港在在发展的时候它是野蛮生长的,如果大家去过香港的二楼书店,你就会明白这一点。
 
说到二楼书店,我们要引出另外一个关键词就是“招牌”。我觉得招牌也是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东西。招牌在东方的作用,大家脑子里想一想,东方的街道,不是像西方那样的,西方基本上一楼以上是不允许你放招牌的,尤其不能支出招牌。但在香港或者是日本,你看招牌,它是立体的,竖的,两边看都是一模一样的,它完全是顶天立地,然后像丛林一样的林立,一眼看过去就是非常有特色的东西。
香港二楼的书店招牌
 
“招牌和旗帜就是街道的特色:汉字……招呼着,霓虹灯闪烁着。招牌、到处是招牌,都在吆喝着,向着行人,叽里咕噜,目不暇接。”——唐纳德·里奇《漫步东京》(1987),P68
 
招牌的用处是什么?一是它提示你各种各样的信息,比如说二楼有个书店,三楼有个什么东西,还有我们说“楼凤”什么的。还有一种作用。我觉得是遮蔽、遮盖。招牌的树立,其实恰到好处地把很多街道的部分给挡住了。你发现没有,小街上胡同里,我们用高墙挡住人的眼光,大街上我们用招牌挡住人的眼光,就是不让你一览无余。东方的典型的美学或者说哲学,就是绝不让你一眼可以看清整条街。
 
中国现在的城市,因为受西方化的影响非常剧烈,所以我们看不到这样的场景,但是在你去看看大阪或者东京或者是香港街头那种招牌林立的情况,各种各样的文字堆在上面,很有意思,我觉得这是这种心态的一种反应。
 
05·地标建筑
 
还有一个比较纯中国的话题,就是地标建筑。
 
最近看脱口秀大会,王建国有一个段子,说:“你在东北的任何一个城市,你要找到一个洗浴中心,非常的容易,你就开车在城市里转,只要看到哪个建筑特别像教堂,那就是洗浴中心。”
东北洗浴中心
 
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你到欧洲去看,会发现欧洲的那种小城市或者小镇,都是以教堂作为一个城市的中心地标,哪怕是像纽约这样的大城市,它其实也有几个地标性的建筑,用高耸的坐标来替代教堂的位置,比如说帝国大厦,以前的双子星座世贸大厦。香港也有中银大厦,等等。这种大厦其实都是扮演着一个城市的地标建筑。
 
但是《向日本城市学习》这本书讲得很好玩,他说日本的这些地标建筑,它跟城市并不是合二为一的,或者说它不是以这种建筑为中心来设计的城市。这些地标也是叠放在城市上面,没有什么关系的东西。书里举的例子就是东京塔。
 
从1903年以后,西方访日的这些旅行家屡屡发现,日本是没有公共建筑的,非常缺乏公共建筑的。
 
“日本街道上除了派出所,没有其他公共建筑,因此相当单调、乏味。”——道格拉斯·斯莱登《日本奇事》(1903)
 
“日本城镇非常依赖情绪和气氛。它们没有欧洲城市那样令人震撼的非凡壮观,更缺乏哪怕一丁点儿类似帕太农神庙或圣彼得大教堂的建筑。”——乔德·伍德科克《亚洲、诸神和城市》(1966)(P97)
 
那么有的这种公共建筑,比如东京塔,它是一个特别独立的,特别不挨着的,跟整个城市完全没有什么联系的这么一个建筑。东京塔的出现,实际上只是一种叠加——我们刚才说到这个词了,就是叠加,东方的建筑美学是“有没有用”,有用,好,我就加一个东西上去。
 
“东京铁塔和城市系统的地面规划毫无关系,再加上‘我是危险物体’之红白相间的漆面,否定了东京铁塔在城市景观中作为视觉心锚的内在潜质。的确,铁塔容易方向不定地‘漂浮’在宽泛的地区上空,无法在城市结构内确认定点和线条。因此,无论铁塔规模如何庞大、装置如何精密,源于西方的壮观结构之意图在基于地块的日本拼合之景中无法实现。”(P109)
东京塔
 
据我在东京的观察,整个城市的确不是以那种大的地标建筑来作为中心的。那为什么中国会出现这种以洗浴中心为地标的状况呢?中国是一个宗教比较缺失的国家,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最像西方建筑、最辉煌的建筑是一个洗浴中心呢?是不是说明这些东西不是我们生活中固有的,而是外在的一种强加?中国的大部分城市里面,地标要不就是洗浴中心,要不就是政府大楼,当然还有现在无所不在的万达那种大MALL,这三种建筑其实都不是市民生活所必需的,尤其不是中国传统城市的市民生活所必需的。
 
《向日本城市学习》里面还提到一个观点。作者在最后比较东西方城市的时候,他说在西方,“城市”跟“乡村”包含着长久以来相互对立的内涵,与之相呼应的是上帝创造了乡村,而人类创造了城市,“乡村被认为代表某种天堂般的纯净,而城市被认为是受人类黑暗面的玷污,笼罩着地狱的阴影”(P123)。所以大很多的现代主义者会反对城市化,但是对日本人而言,与其说是城市和乡村相互对立,不如说是城市和乡村自然发展的结果。
 
在《中国都市史》里面,斯波义信也讲到日本都市缘于“城下町”的发展,其实中国也有类似的一种思路:城市其实只不过是乡村发展过来的一个产物,它不是人为的一种设计,所以中国很难写那种“建城记”,比如说你要说刘伯温建北京,但他建的城,可不是咱们现代人理解的城市的城,他建的城,是一种防卫性或者说一种礼仪性的东西。
 
中国的城市和西方的城市真的是一个概念吗?读着读着,我都产生了这样的一个怀疑。我们现在也常说北京是“都市里的村庄”,它是一种典型的风貌,像摊大饼一样摊开,即使城里非常靠近中心的地方,也有人像农村一样,或者像传统城市社会那样在生活——当然这样的生活状态越来越快地在泯灭之中。
中西街头对比
 
但是,从剩下来的,比如说有些胡同的生活状态里面,我们仍然可以体会到传统中国的城市社会是如何运作的,以及城市的景观是如何呈现的。真的跟我们习以为常的西方的城市理念,有着很大的差别。
 
其实1945年美军占领日本以后,他们也非常想重新给日本城市做一些设计和规划,甚至包括很多日本的建筑设计家,也受到了这样的影响,打算重新调整日本的城市,但是不得不说,那种传统文化形态的生命力也是很巨大的。所以到现在,日本仍然呈现出了跟西方城市完全不同的景观。只要你不禁止,只要你不去拆招牌,招牌在东方的城市都会林立高耸,构成完全与西方城市不同的天际线。
 
这几个点我们来回顾一下,“文字和思维”,“街道”,“招牌”,还有“地标建筑”,这些都让我觉得挺有意思,真的是看到了东西方的一种差别,也提醒我说,我们习以为常的、习焉不察的这样一些景观,可能里面蕴含着很丰富的文化密码,等待我们去探寻。
 
好,这就是我读书的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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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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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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