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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伊是广东高要人。高要古称端州,曾是宋徽宗赵佶的封地。此地是肇庆府治所,毗邻佛山所辖三水县,离省城广州一百八十余里,算得冲要之地。
 
伊家自然并不豪富,就是城里街上的普通人家。有个哥哥赵老二,自小送到米店去学生意。伊离家的时候,最小的侄子也大了,打算送到西街的银匠店里去当个小厮。
 
伊是卖给人作妾的,东门里的严家二老爷,十多年没有子嗣,思谋买一房小妾来传香火。为此事,严家夫妇打了多少饥荒,到底三十五两银子买了城外赵家的女儿。
 
(明清律例: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
 
赵氏进了严家的门,做小伏低自不必说,太太眼里没有伊,又阻不得老爷传子嗣,只日逐将日用扣得密紧。严家本是勤俭的家风,不到年节动不得荤腥,太太又是个有嫁妆的,故此老爷也做不得声,只肯背人处对赵氏说些闲话。
 
幸得天从人愿,不上二年,赵氏竟生下一个麟儿。太太亦难再随意使唤伊,反要拨两个丫鬟服侍。太太待己亦是一样刻薄,又不肯歇息,凡百事端,都要亲为亲睹,加上心中忧愤,渐渐面黄肌瘦,有了下世的光景。
⚪《儒林外史》
 
严老爷是个胆小有钱的人,每与赵氏私下说,太太王氏家里放着两个做廪生的哥哥,铮铮有名,若恶了他们,便太太没了,也扶你不得。赵氏记在心里,有事无事撺掇老爷,相与两个舅爷,又明里暗里劝老爷,太太王氏身虚要用补药,人参附子只管去买。太太病渐渐重起来,每日四五个医生穿梭家中,赵氏在傍侍奉汤药,极其殷勤,夜晚时抱了孩子在床脚头坐着哭泣,哭了几回。
 
那一夜道:“我而今只求菩萨把我带了去,保佑大娘好了罢!”王氏道:“你又痴了!各人的寿数,那个是替得的?”赵氏道:“不是这样说!我死了,值得甚么?大娘若有些长短,他爷少不得又娶个大娘。他爷四十多岁,只得这点骨血,再娶个大娘来,各养的各疼。自古说:‘晚娘的拳头,云里的日头。’这孩子料想不能长大,我也是个死数。不如早些替了大娘去,还保得这孩子一命。”王氏听了,也不答应。赵氏含着眼泪,日逐煨药、煨粥,寸步不离。一晚,赵氏出去了一会,不见进来。王氏问丫鬟道:“赵家的那去了?”丫鬟道:“新娘每夜摆个香桌在天井里,哭求天地,他仍要替奶奶,保佑奶奶就好。今夜看见奶奶病重,所以早些出去拜求。”王氏听了,似信不信。
 
王氏太太须不是那心宽能容的人物,但宗嗣到底是自家的,赵氏既如此说,拗伊不过,再听赵氏哭诉,不觉松了口道:“何不向你爷说,‘明日我若死了,就把你扶正,做个填房’。”赵氏飞请老爷进来,当面将这话说了,严老爷一迭声道:“既然如此,明日清早就要请二位舅爷说定此事,才有凭据。”王氏心知此是夫妾合伙的算计,欲待争辩,却越不过仪礼,又自思是将死的人,只索罢了,摇手道:“这个也随你们怎样做去。”
 
严老爷与赵氏晓得此时不是省钱的当口,舍了两封银子,每封一百两。果然二位舅爷没口子应承,他们又是读书人,说道此事,不特严老爷父母、自家妹子父母极力主张,连孔子亦是赞成的。严老爷大喜,只心忧自家大哥,是县里有名的恶人,又是前任学台明取的贡生,欺负了自家这个钱捐的监生几十年,眼下虽去了省城,回来难免多话。两位舅爷道“不妨”,“有我两人做主。但这事须要大做。妹丈!你再出几两银子,明日只做我两人出的,备十几席,将三党亲都请到了,趁舍妹眼见,你两口子同拜天地、祖宗,立为正室。谁人再敢放屁?”
 
02
 
赵氏当年进严家,不过一乘小轿,一件货物似的抬进门来。如今严老爷要抬举小妾,请舅爷们写了几十幅帖子,遍请诸亲六眷,先到王氏床前,写立王氏遗嘱,又请两位舅爷王于据、王于依都画了字,再到外面,严老爷与赵氏全照夫妇嫁娶礼仪:
 
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王于依广有才学,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告过祖宗,转了下来,两位舅爷叫丫鬟在房里请出两位舅奶奶来,夫妻四个,齐铺铺请妹夫、妹妹转在大边,磕下头去,以叙姊妹之礼。众亲眷都分了大小。便是管事的管家、家人、媳妇、丫鬟、使女,黑压压的几十个人,都来磕了主人、主母的头。赵氏又独自走进房内,拜王氏做姐姐。
 
行礼已毕,大厅、二厅、书房、内堂屋,官客并堂客共摆了二十多桌酒席,宾主尽欢。只是王氏在家人拜见新主母时,已气得昏死过去。吃到三更,奶妈来报“奶奶断了气了!”严老爷放声大哭,赵氏冲入房内,一头撞在床沿上,哭死了过去。府里众人忙着施救不提,却有嘴利的丫鬟醒过神来,喝骂奶妈:“偏只说奶奶断气,利市不好,过了今日,仔细你的皮!”
 
这边赵氏虽然昏迷,亦不妨事,衣衾、棺椁都是现成的。三更没了太太,五更未到,人已入殓。贺喜的宾客多不肯走,此时立地变了吊客,参了灵,才回家去吃早饭。
 
严二爷家红白事连着,隔壁大老官家,五个儿子,一个也不曾到。夫妇二人心中不安,报丧,开丧,出殡,足足闹了半年,泼撒了四五千两银子。赵氏欲待披麻戴孝,又是两位舅爷抢下来,只肯按姊妹论,带一年孝,穿细布孝衫,用白布孝箍──这又是给赵氏吃一颗定心丸。
 
故此,赵氏感激两位舅爷入于骨髓,田上收了新米,每家两石;腌冬菜,每家也是两石;火腿,每家四只;鸡、鸭、小菜不算。严老爷是怕老婆成了习惯的人,看着心疼,也不敢说句二话。
 
当年除夕,严老爷收到王氏放在当铺里生利的私房钱二百两,想起亡妻的好处,忍不住掉下泪来。赵氏乘机劝说,要将这些银子再替王氏做好事,又要送些给两位舅爷做科举盘川。严老爷见伊只顾耗财邀名,甚是不快,一脚将伏在腿上的猫儿踢走,谁那知瘟猫将床板跳塌了一块,掉出王氏生前藏着的五百两银子,严老爷此时想念亡人,也不管王氏藏金的用途,只认做“恐怕我有急事,好拿出来用的”,想起来哭一场,一直哭到元宵节,兀自郁郁不乐,得了心口疼痛的病。撑了一年,不支去了。
⚪严监生伸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两根指头
 
临终时,严监生伸出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两根指头,总不肯断气,无人晓得何意。闻讯赶将来的隔壁大侄子二侄子,纷纷猜“两个亲人不见”(意指自己父亲未返)“两笔银子不曾吩咐”,只有赵氏明白,是看那灯盏里点着两茎灯草,恐费了油,说着话,忙走去挑掉一茎。严监生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03
 
严监生既死,赵氏心头只剩一块大石头,便是省里科举未归的大伯子。待得大老爹严贡生科举归来,赵氏立时三刻派奶妈、小厮去请。伊手中此时,有三张牌:
 
(1) 自己生的儿子,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又让他给严贡生磕头,“全靠大爷替我们做主”;
 
(2) 两位廪生舅爷的支持;
 
(3) 送给大伯“簇新的两套缎子衣服,齐臻臻的二百两银子”。
 
果然,严贡生此时并不曾为难伊,还说了几句宽慰的话:“二奶奶!人生各禀的寿数,我老二已是归天去了,你现今有恁个好儿子,慢慢的带着他过活,焦怎的!”这声“二奶奶”叫得赵氏心内快活极了,一块石头也落了地。
 
然而,严贡生不同意严监生葬入祖茔,一面说“你爷的事,托在二位舅爷就是”,又道“等我回来斟酌”,紧跟着带二儿子上省结亲去了───此举亦是蓄势,将来发难时更有依仗。
 
去了大老爹这块心病,被卖的小户人家女儿赵氏,生了儿子的妾,终于走上自己的人生巅峰:“赵氏在家掌管家务,真个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僮仆成群,牛马成行,享福度日。”
 
然而终究好景不长,小孩子出了七日天花,竟是没了。“赵氏此番的哭泣,不但比不得哭大娘,并且比不得哭二爷,直哭得眼泪都哭不出来,整整的哭了三日三夜。”
 
伊毕竟是个有主见的,立时便打发人请了两位舅爷来,商量要立大房里第五个侄子承嗣。赵氏的想法是:“这立嗣的事是缓不得的……间壁第五个侄子才十一二岁,立过来,还怕我不会疼热他、教导他?……就是他伯伯回来,也没得说。”赵氏虽然不大识字,但无子立嗣的常识还是晓得,律令所谓“无子者,许令同宗昭穆相当之侄承继。先尽同父周亲,次及大功、小功、缌麻,如俱无,方许择立远房及同姓为嗣”。大老官家现放着“生狼一般”的五个儿子,哪可能有别的选项?赵氏唯愿能立个最幼的,方便控制,而且抢先造成既成事实,便不怕大老爹回来有甚多余言语。
 
大舅爷看到银子米肉份上,还待答应,小舅爷是个精的,抢先道:“宗嗣大事,我们外姓如何做得主?”只肯写一封信,让人去省里请严贡生回来主事。
 
这小舅爷王仁,虽然只是县学里的廪生,不比他大哥是府学里的,但对于律例上事,委实比大哥清白。律例规定:“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而严家族长严振先,本人虽是乡约,“平日最怕的是严大老官”,他怎敢撇下严贡生自作主张?
⚪连环画《严贡生》
 
于是,主动权又回到严大老官手中。
 
04
 
果然,严贡生从从容容,办完二儿子的亲事,做足架势,“借了一副‘巢县正堂’的金字牌,一副‘肃静’‘回避’的白粉牌,四根门枪插在船上;又叫了一班吹手,开锣掌伞,吹打上船”。
 
大老官回到家后,首先便制止了浑家给新媳妇腾房的举动,说儿子媳妇要去住二房的高房大厦。浑家说赵氏只要过继自家五儿子。严贡生把眼一瞪:“这都由他么?他算是个甚么东西!我替二房立嗣,与他甚么相干?”流氓会武术,谁也挡不住。
 
严贡生再去二弟家,嘴脸便大不同,“二奶奶”也不叫了,两位舅爷也不大理会,只叫管事人等打扫正宅,“明日二相公同二娘来住”。赵氏还抱有一丝希望,想着退一步也罢,就过继老大家二儿子,自己也该是母亲的名分,怎么要搬出正房让儿子媳妇?
 
未料严大老官是心极黑手极辣的读书人,他先是吓得二位舅位仓皇托辞溜掉,再是当赵氏透明,直接吩咐府里众人:
 
“我家二相公明日过来承继了,是你们的新主人,须要小心伺候。赵新娘是没有儿女的,二相公只认得他是父妾,他也没有还占着正屋的。吩咐你们媳妇子把群屋打扫两间,替他搬过东西去,腾出正屋来,好让二相公歇宿,彼此也要避个嫌疑。二相公称呼他‘新娘’,他叫二相公、二娘是‘二爷’‘二奶奶’。再过几日二娘来了,是赵新娘先过来拜见,然后二相公过去作揖。我们乡绅人家,这些大礼都是差错不得的。你们各人管的田房、利息、账目,都连夜攒造清完,先送与我逐细看过,好交与二相公查点,比不得二老爹在日,小老婆当家,凭着你们这些奴才朦胧作弊。”
 
一口一个“妾”“小老婆”,倒像是鲁迅去世后,周作人说许广平的口吻。
 
偏生这些下人,都听严贡生的,顶着赵氏的臭骂,仍是道:“大老爹吩咐的话,我们怎敢违拗!他到底是个正经主子。他若认真动了气,我们怎样了得。”下人的反叛,固然有赵氏平日里“装尊,作威作福”的缘由,亦足见世俗民情中,赵氏仍然算不得“正经主子”。
 
若是赵氏待人体贴,下人宾服,一起帮着赵氏与严大官人争执,甚至跟严家五个儿子斗殴起来───严家五子曾有将找猪的王大“拿拴门的闩、赶面的杖,打了一个臭死”的战绩────那又当如何呢?
 
依律例,赵氏还是占不了便宜,假设赵氏率下人将严贡生家人打伤打死,“凡妻妾殴夫之期亲以下,缌麻以上尊长,与夫殴同罪。至死者,各斩(清律改为斩监候)”,严老大夫妇随便躺下碰个瓷,就够赵氏吃不尽的苦头。若是反过来,严老大家人打伤打死了赵氏,“若兄姊殴弟之妻,及妻殴夫之弟妹,及弟之妻,各减凡人一等。若殴妾者,各又减一等”。若是官府认定赵氏为妾,四舍五入,犯罪成本甚微。
 
故此赵氏只是“号天大哭,哭了又骂,骂了又哭,足足闹了一夜”,次日一乘小轿抬到衙前,喊了冤,托人写了状词。高要县正堂汤依规矩,次日批复:“仰族亲处覆。”
 
那就让族长来断。前面说了,族长严振先顶怕严大老官,他的说辞是“我虽是族长,但这事以亲房为主。老爷批处,我也只好拿这话回老爷”。其余亲族,更是白瞎:
 
那两位舅爷王德、王仁,坐着就像泥塑木雕的一般,总不置一个可否。那开米店的赵老二、扯银炉的赵老汉,本来上不得台盘,才要开口说话,被严贡生睁开眼睛喝了一声,又不敢言语了。两个人自心里也裁划道:“姑奶奶平日只敬重的王家哥儿两个,把我们不偢不睬,我们没来由今日为他得罪严老大。‘老虎头上扑苍蝇’怎的?落得做好好先生。”
 
那么,赵氏到底是妻还是妾呢?伊儿子不死,这一点关系没那么大(因无别的嫡母在,这也是赵氏当初拼命要扶正的最大动因),但儿子没子,妻妾之分便是霄壤之别。
 
细论起来,当时严监生与赵氏成婚,做得太急,二位舅爷拿了银子物事,只求巴结金主,万事不顾,留下了偌大的漏洞:王氏还在,严赵就已拜堂成亲。
 
依律:“妻在,以妾为妻者,杖九十,并改正。”严贡生又是亲长,家里人又未参与婚礼,他拿住此条,告到衙门,严究起来,赵氏少不得要改妻为妾。难怪族长回禀县衙,只能“混账”:“赵氏本是妾,扶正也是有的。据严贡生说与律例不合,不肯叫儿子认做母亲,也是有的。总候太老爷天断。”而严贡生,就敢迳以赵氏为妾,说出“像这泼妇,真是小家子出身。我们乡绅人家,那有这样规矩!不要恼犯了我的性子,揪着头发,臭打一顿,登时叫媒人来,领出发嫁”这般狠话。他要发卖已故兄弟的妾,又没个正牌弟媳主持,也未必做不到。
 
赵氏终于忍受不了严老大的恶心恶言,也顾不得殴伤夫兄须加罪一等,要从屏风后奔出来揪他、撕他,被家人、媳妇劝住了。
 
至此,赵氏的主母梦走到了绝路。汤知县若断一个“准夫家族亲依礼处分,严赵氏不合以妾为妻,着改正”,万般要强如曹七巧的赵氏,就是一个祥林嫂的下场:
 
现在她只剩了一个光身了。大伯来收屋,又赶她。她真是走投无路了。──鲁迅《祝福》
⚪鲁迅小说《祝福》插图
 
05
 
好在,汤知县也是妾生的儿子,能与赵氏共情。这个寻常贪官,见了复呈道:“‘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贡生也忒多事了!”写了极长的批语说:“赵氏既扶过正,不应只管说是妾。如严贡生不愿将儿子承继,听赵氏自行拣择,立贤立爱可也。”
 
严贡生正在兴头上,哪里肯依,告到肇庆府,“府尊也是有妾的,看着觉得多事”,将此案发回高要县,汤知县当然维持原判。严贡生又告到省里,按察司如何肯理这等细故,仍然批回府县。严大老官是狠人,直接打算“京控”,“赶到京里求了周学道,在部里告下状来,务必要正名分”,可想而知,不会有什么下文。
 
高要县、肇庆府、广东省的一系列的判决,也并非无法可依,按律:“无子立嗣,除依律外,若继子不得于所后之亲,听其告官别立其或择立贤能及所亲爱者,若于昭穆伦序不失,不许宗族指以次序告争并官司受理。”这其实还是给了立嗣者选择腾挪的空间,所以严大老官的诉求点,应该还是“妾”根本连立嗣资格也是没有的。
 
严贡生要将二儿子过继给二房,也是有道理的,过继立嗣,没有要人家长房长子的。像作家汪曾祺,是个例外。他的二伯父汪长生早死无后,按说应该由长房次子汪曾炜过继,但二伯母不同意,她和汪曾祺的生母杨氏感情很好,所以要次房长子汪曾祺当儿子。汪长生念中学时就死了,汪家多少对二奶奶有内疚与亏欠之感,最后讨论出一个折衷方案,将汪曾炜和汪曾祺都过继给二伯母,一个是“派继”,一个是“爱继”。
 
虽然有了两个名义上的儿子,最喜欢的汪曾祺也常上她屋去,听她教他《长恨歌》、《西厢记·长亭》,喂他吃饭,吃点心。但最后,还是郁郁而终。她去世前,汪曾祺奉祖父命,去城隍庙为二伯母“借寿”,就像赵氏在后园祷祝,将自己的十年阳寿转借给重病者。赵氏是假意,汪曾祺是真心。但一样没用。
⚪汪曾祺
 
后来,汪曾祺把二伯母的故事写到了《珠子灯》里:
 
她变得有点古怪了,她屋里的东西都不许人动。王常生活着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永远是什么样子,不许挪动一点。王常生用过的手表、座钟、文具,还有他养的一盆雨花石,都放在原来的位置。孙小姐原是个爱洁成癖的人,屋里的桌子、椅子、茶壶茶杯,每天都要用清水洗三遍。自从王常生死后,除了过年之前,她亲自监督着一个从娘家陪嫁过来的女佣人大洗一天之外,平常不许擦拭。里屋炕几上有一套茶具:一个白瓷的茶盘,一把茶壶,四个茶杯。茶杯倒扣着,上面落了细细的尘土。茶壶是荸荠形的扁圆的,茶壶的鼓肚子下面落不着尘土,茶盘里就清清楚楚留下一个干净的圆印子。
 
她病了,说不清是什么病。除了逢年过节起来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床上躺着,整天地躺着,除了那个女佣人,没有人上她屋里去。
 
其实就是得了抑郁症。汪曾祺后来说“对传统礼教下的妇女来说,丈夫去世,她也就死了,双重悲剧”,汪家没有人薄待二伯母,尚且如此,赵氏就算过继了大房的老五,几口子在隔壁虎视狼顾,伊能享福到老吗?算来,伊不过只有二十来岁,日子正长。
 
严贡生京城告状不成,返乡之后,以其毒辣心性,最大的可能,是想方设法逼赵氏改嫁,按律:“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不单如此,改嫁的寡妇,若受对方财礼,这财礼也归前夫家所有(“孀妇自愿改嫁,翁姑人等主婚受财,而母家统众抢夺,杖八十”),这又是祥林嫂被婆家卖到山里的故事了。
 
二伯母去世那年,汪曾祺九岁,作为孝子为二伯母服丧,汪家还答应了二伯母娘家的要求,用老太爷的寿材发送了二儿媳,棺材还设灵在堂屋里──这都是“逾制”,然而汤知县说得好:“律设大法,理顺人情。”这句话出自《后汉书·卓茂传》。汤知县连刘伯温是元朝进士都不知道,偏能引《后汉书》?只能说,这句话,虽出自汤知县之口,却是作者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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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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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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