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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网上吵性别架,动不动就有人温馨提示:“大清已经亡了。”
 
讲真,如果从律例上分析,大清对女性肯定是不友好的。但是具体到每个人,其实以今日之标准回看,也还是有恶臭与否的差别──即以“传统文化”来看,儒家的人本思想,佛学的冤亲平等,道家的齐生死等万物,在某种意义上也会对一个人(无论男女)的性别观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
⚪电视剧《九五至尊》剧照
 
在《儒林外史》里,天长杜氏兄弟是相当奢遮的人物(以前说到天长我会想到杜家,现在只会想到苏北,也是堕落了)。在俗人眼中,杜家家世了得,所谓“‘一门三鼎甲,四代六尚书’,门生故吏,天下都散满了。督、抚、司、道,在外头做,不计其数。管家们出去,做的是九品杂职官”。杜十七杜慎卿,是“二十七州县的诗赋首卷”,杜二十五杜少卿,祖父中过状元,当了几十年官,父亲中过进士,做到赣州知府。在《儒林外史》的阶层中,是与湖州大学士娄家相颉颃的世家。
 
然而跟娄三少娄四少、汤大汤二这些狗肉兄弟不同,杜氏兄弟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如今单说他俩对女性的态度,确乎是霄壤之别。
 
杜倩杜慎卿找媒婆沈大脚来,要娶妾。面对朋友的恭喜,杜慎卿愁眉苦脸,说自己只是为了“嗣续大计”──就是生儿子,无可奈何,然后说出了一段今天看来惊心动魄的话:
 
“我太祖高皇帝云:‘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妇人那有一个好的?小弟性情,是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见他的臭气。”
 
这不是厌女是啥子?从后文看,这位杜十七老爷,喜欢的是男人,还很文艺地表达道:“假使天下有这样一个人,又与我同生同死,小弟也不得这样多愁善病!只为缘悭分浅,遇不着一个知己,所以对月伤怀,临风洒泪!”沈大脚是懂杜十七老爷的,介绍妾室时,更强调的是伊的兄弟比姑娘更标致,“淮清桥有十班的小旦,也没有一个赛的过他!也会唱支把曲子,也会串个戏”。杜慎卿后来会娶这女子,怕也是因为伊兄弟王留歌的缘故:“杜慎卿拉住了细看他时,果然标致,他姐姐着实不如他。”
 
但是,喜欢同性,并不一定要厌女。杜慎卿的厌女,让人嗅到一点《水浒传》的气味,晁盖,宋江,卢俊义,似乎都是这般奢遮人物,在江湖上呼风唤雨,有好大的名头,只喜欢与兄弟聚会欢饮,每日里打熬筋骨,不是年过四旬不娶老婆,就是娶了老婆或妾,也不去在意伊──显然,“厌女”是大佬们的加分项,这是“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传统。
⚪电视剧《三国演义》剧照
 
杜仪杜少卿则不然。杜慎卿在南京做梨园榜,娶妾,又去京师铨选,全不管家中太太。杜少卿在家乡钱用完了,要搬去南京住,找好房子后,即打发人去天长接家眷,紧接着,就是“携妻游山”的名场面:
 
这日杜少卿大醉了,竟携着娘子的手,出了园门,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冈子上走了一里多路。背后三四个妇女嘻嘻笑笑跟着,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去了。姚奶奶和这几个妇女采了许多桃花插在轿子上,也跟上去了。
 
这种随性自为的放肆,在当时是不招世人待见的,我们看后来国子监里学生是怎么评价杜少卿的:
 
伊昭道:“门生也不好说。南京人都知道他本来是个有钱的人,而今弄穷了,在南京躲着,专好扯谎骗钱。他最没有品行!”虞博士道:“他有甚么没品行?”伊昭道:“他时常同乃眷上酒馆吃酒,所以人都笑他。”
 
好在虞博士懂杜少卿,说“这正是他风流文雅处,俗人怎么得知”。难怪后来虞博士离开南京,杜少卿拜别道:“老叔已去,小侄从今无所依归矣!”
 
不只是国子监的年轻人人云亦云地DISS杜少卿,所谓的名士朋友,心里估计也是各种瞧不起。季苇萧是跟杜慎卿一道选过梨园榜的,杜少卿一到南京,他就跑来套近乎,什么“少卿天下豪士,英气逼人,小弟一见丧胆”,其实大抵就是图住少卿的房,吃少卿的酒。按说,对于冤大头,身为篾片就该吃人嘴软顺着说,但季苇萧多噇了几杯酒,也忍不住他的劝说:“少卿兄,你真是绝世风流。据我说,镇日同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嫂子看花饮酒,也觉得扫兴。据你的才名,又住在这样的好地方,何不娶一个标致如君,又有才情的,才子佳人,及时行乐?”“才子佳人,及时行乐”这话,季苇萧也向杜慎卿说过,可见他心目中的名士生涯,不过就是这些勾当。我们看明末秦淮艳迹,侯方域冒辟疆那些风流人物,大抵也是类似的思路。
⚪行书秦淮名士 程十发 横披 纸本
 
幸好杜少卿驳道:“苇兄,岂不闻晏子云:‘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况且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天下不过是这些人,一个人占了几个妇人,天下必有几个无妻之客。小弟为朝廷立法,人生须四十无子,方许娶一妾;此妾如不生子,便遣别嫁。是这等样,天下无妻子的人或者也少几个。也是培补元气之一端。”
 
杜少卿律例学得不好,不知道“其民年四十以上,无子者,方听娶妾”本就载于律例,也可见此条已成具文,正如明太祖不许收良人为奴婢,也根本不可能严格执行。
 
杜少卿不去挑战“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伦理,亦无足怪,他能说出“娶妾的事,小弟觉得最伤天理”的话,已是非常难得。而且杜少卿对妻子,是真的好。父执李大老爷推荐杜少卿去应朝廷征召,杜少卿装病不去。娘子问他为什么,他道是:
 
“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杜娘子是“笑问”,可见内心也不甚在意,或是就由得夫君的高冷骄纵。所以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女性,她基本上由得丈夫,迁南京便迁南京,上山吃酒便上山吃酒,不应征辟就不应征辟。这是不是传统社会中的“贤妇”典型?不是,儒家理想中的贤妇要像臣子一样,谏劝夫君,像薛宝钗劝贾宝玉留意仕途经济一样──那种媳妇,家里的老人会喜欢,但贾宝玉杜少卿这种,会“咍地一声拿脚就走”,再雪白的膀子也没有用。
⚪杜少卿夫妇游山
 
我们来看看杜少卿在乡里那些意见领袖眼里,是个什么样的德性:
 
高老先生道:“我们天长、六合是接壤之地,我怎么不知道?诸公莫怪学生说,这少卿是他杜家第一个败类!他家祖上几十代行医,广积阴德,家里也挣了许多田产。到了他家殿元公,发达了去,虽做了几十年官,却不会寻一个钱来家。到他父亲,还有本事中个进士,做一任太守,——已经是个呆子了。做官的时候,全不晓得敬重上司,只是一味希图着百姓说好;又逐日讲那些‘敦孝弟,劝农桑’的呆话。这些话是教养题目文章里的词藻,他竟拿着当了真,惹的上司不喜欢,把个官弄掉了。他这儿子就更胡说,混穿混吃,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与,却不肯相与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的精光。天长县站不住,搬在南京城里,日日携着乃眷上酒馆吃酒,手里拿着一个铜盏子,就像讨饭的一般。不想他家竟出了这样子弟!学生在家里,往常教子侄们读书,就以他为戒。每人读书的桌子上写一纸条贴着,上面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
 
高老夫子这番话,极是痛快爽利,上五百年下五百年,主流舆论对社会另类/“败类”的批判,万变总不离其宗。考不上公务员,考上公务员又不会讨上司喜欢,交朋友不会找“正经人”,没有理财的意识与计划,充满理想主义的呆子────这样的人,当然要教育子弟,以之为戒。
 
明白这样的舆论环境,才能意识到,杜少卿敬爱娘子的背后,也是娘子对他的懂得与宽容、追随。用现在的片儿汤话说,杜少卿夫妇是“相互成就”的。杜娘子在书中,着墨不多,面目不算清楚,但伊像是空气一样,保障着杜少卿的自由。
 
我们都知道,杜少卿身上,有作者吴敬梓最多的影子,所以《儒林外史》整部书的性别观都相当“现代”。一个人的性别观,应当是一致的,不是家里一套,外间一套,线下一套,线上一套。如果不是一套,就问问自己什么缘故。杜少卿不只是发发议论,沈琼枝避难利涉桥,打出卖诗文的招牌,怀疑伊是“倚门之娼”的,不仅是季苇萧这种轻薄浪子,连迟衡山这样的正人君子,也说伊是“这个明明借此勾引人”。只有杜少卿能用善意去揣度伊的行径,道:“此时多失意之人,安知其不因避难而来此地?”愿意不带偏见地了解、倾听,就将自己与各路恶臭男子,区分了开来。书中借沈琼枝的眼中嘴里,说出:
 
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
 
这一点上,杜少卿即使在他同等级的名士之中,也是佼佼不群的存在。反而是最招人白眼的“女英雄”沈琼枝,能看出“豪杰”杜少卿的不凡。
⚪沈琼枝利涉桥卖文
 
其实,不是一定要同一类人,才能够彼此理解与成就,像迟衡山,在高老先生踏谑了一大通杜少卿,众人还一番附议后,迟衡山仍然在回家路上向众人道:“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添了许多身分。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迟衡山懂得杜少卿,知道他像鲁迅说阮籍嵇康这些魏晋名士,表面上看起来不在乎礼教,其实是太看重礼教,容不得别人一面仁义道德一面男盗女娼,特以痛惜悔恨之心,行非法破规之举耳。故而迟衡山再三再四拉杜少卿来襄赞泰伯祠的盛举。
 
少年时读《儒林外史》,的确最喜欢的人是杜少卿沈琼枝。后来慢慢明白,真正难得的,是杜夫人、虞博士甚至迟衡山这样的人,风流的人是鱼,而他们是水。世间畸人不少,缺的是包容、理解、援助畸人的“正常人”。
 
关于这一点,卧闲草堂本评得公道:
 
杜少卿乃豪荡自喜之人,似乎不与迟衡山同气味,然一见衡山,便互相倾倒,可知有真性情者,亦不必定在气味之相投也。衡山之迂,少卿之狂,皆如玉之有瑕。美玉以无瑕为贵,而有瑕正见其为真玉。
 
所以我的结论是:是不是大清,是男是女,都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知道尊重他人,懂得何谓有趣。以大旗为名义的“who help who”,都不如彼此了解、知心的人,相互成全。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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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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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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