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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读
 
真正有效的减负还是一线老师把脉了解实际需求有针对性地采取措施。为一线教师减负,把精力真正放在教学优化改革的实践上,而不是本末倒置,进一步压得谁都喘不过气。
 
“双减”政策是一次对教育权的回收,教育培训是否会演变成教育扶贫,教育行业是否会退回到多年前的状态,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
 
教培行业针对这一政策开始进行各种调整与改变,但前途不容乐观。
 
假面舞会
 
主持人
 
大家好。相信前些日子出台的“双减”政策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和热议,所谓“双减”,简言之就是校内全面压减作业总量和时长,提升学校课后服务水平;校外不再审批新的义务教育阶段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现有学科类培训机构统一登记为非营利性机构,线上学科类培训机构重新办理审批手续,学科类培训机构一律不得上市融资。
 
这势必会给整个教育行业带来巨大的冲击和变化。今天我们请到了四位讨论者,两位从事教育培训工作,一位从事学校一线教育,一位为学生家长兼教育观察者。让我们来聆听一下他们对这一政策的看法。
 
年轻中学教师
 
我身边有许多做教培行业的朋友,出乎我的意料,他们对出台政策来监管教培行业都抱有一个积极甚至迫切的看法,这让我很好奇:从事教培工作人员内心是一种什么心态呢?
 
小教培公司高管
 
因为我是做校外培训的,所以很早就知道这件事。去年疫情的时候在线教育大爆发,确实涌现出很多不好的现象,这也推动了监管政策的介入,但实际在这之前一些措施便已开始启动。最先调整的是与营销广告、资金监管等相关的政策。很久以前有过一波政策,主要针对的是私立学校、全日制学校这种新型学校,政策管理非常严格,教材、课程体系必须跟着国家走。但是那一波监管实际上涉及的人太少,所以社会上没有太多声音,这一次不同,因为在线教育已经铺天盖地,所以大家感觉比较明显。
 
我记得我在之前说,要是国家对在线教育做一些监管,适时地把私立学校、全日制学校放开一些,应该就更好了,但今天看来,印发的政策却是极其严格,全方位的监管,因此整个行业一下“懵掉了”。具体而言,学前教育含学科肯定已经不允许,小学、初中乃至高中学科教育(所谓的学科教育,就是国家所设定的教学目标和教学内容)基本上也不允许校外来做了,除非是非营利机构,那也就基本上意味着没有什么资本能够进入了。实际上目前政策上还没有一些没有定义的,比如关于“非学科”是什么的问题还没有明确,大家印象中的美术类、音乐类、体育类包括科学类等等学科其实还有一点空间,但实际上也在不断被压缩。
 
另外一个举措就是让学生的时间回归校园,一旦回归校园,哪怕是做非学科、纯素质类的校外机构,也很难有什么市场前景。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改变,我觉得大部分火爆的一线的公司基本上自此都应该要开始彻底转向了。行业内部对此也有些讨论,比如有一些转型做职业教育、成人教育,还有选培训老师开“小饭桌”等擦边球性质的工作,家长们也开始行动,采取线下一对一的方式,然后请老师到家里来,这种事情也开始起头。
 
大教培小职员
 
我进入教培时间没太久,主要从基层和周边的情况说说我的观察。
 
首先是从业者。其实教培行业从去年资本+在线教育顺势兴起,应该是各方都在进入市场。一般人比较关注的还是几个大的传统教培公司,比如新东方、学而思、猿辅导之类。但是资本实力最雄厚的,据我观察,是那些传统大厂,比如字节,去年就说要“大力教育”,做清北网校之类的。这些机构因为习惯于搞资本垄断市场这种玩法,加上他们钱多不怕烧,一旦进入,后果是非常严重的。去年我的直观感受就是如果这样下去,最后可能就剩下几家教育公司,没有那些传统教育公司什么事了。
 
还有一点,就是去年教育资本化后,原来一些不涉足教育的行业也过来玩了。比如前一阵子解散裁员的果肉网校,竟然是oppo旗下的,这就很有趣。所以如果没有监管资本入场,那教育这个行业最后一定是一片乌烟瘴气,因此从整体上说,哪怕作为从业者,在一定程度上对监管也是欢迎的,接受的。从我的观察,很多教培从业者,甚至中高层,经历了这几个月的动荡,甚至是有点期待这个文件了:别吊着了,快说清楚政府你们打算怎么搞吧,就是这种心理。
 
但是,超出大家预期的是这一政策的严格程度。这一文件是非常严格的,特别针对学科类培训,比如第十五条里面,线上培训要注重保护学生视力,每课时不超过30分钟,课程间隔不少于10分钟,培训结束时间不晚于21点。积极探索利用人工智能技术合理控制学生连续线上培训时间。线上培训机构不得提供和传播“拍照搜题”等惰化学生思维能力、影响学生独立思考、违背教育教学规律的不良学习方法。如果从时间上看,节假日周末不可以,寒暑假不可以,平时上下午上课,就晚上7-9点貌似还是开放的,可以说“留给教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坚决拥护”
 
再比如最后一条:各地在做好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双减”工作的同时,还要统筹做好面向3至6岁学龄前儿童和普通高中学生的校外培训治理工作,不得开展面向学龄前儿童的线上培训,严禁以学前班、幼小衔接班、思维训练班等名义面向学龄前儿童开展线下学科类(含外语)培训。不再审批新的面向学龄前儿童的校外培训机构和面向普通高中学生的学科类校外培训机构。对面向普通高中学生的学科类培训机构的管理,参照本意见有关规定执行。
 
这样一规定,一个斑马教育(猿辅导半臂江山的业务)起码几万从业者,如果严格执行的话,他们就可以卷铺盖全走人了。这么说来,现在这个文件,究竟是个指导建议,要逐步分阶段落实最后完全达成目标,还是说一开始就严格依据相关规定来,我还不太清楚。总之在我看来,如果这个严格落实下来,教培机构很多项目就直接玩完了。
 
主持人
 
现在规定刚出来,前景还不太清楚,我们可以猜想一下,教培行业对此可能有什么样的应对与反应?
 
小升初学生家长
 
我在想现在让孩子“回归校园”,但那些课后内容只靠国家和公立学校是没办法支撑的,他们是不是会从校外采购一部分力量?教培行业会不会根据类似的新变进行转型?我想就这些问题问一下教培老师们。
 
小教培公司高管
 
是的,但是这件事情实际上也会非常的难做。因为学校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对风险比较敏感的区域,它们选择的时候也会非常谨慎小心。另外对于企业市场来讲,与学校进行合作的商业节奏太慢了,这不可能支撑起一家大公司来做。总结起来一句话,这一文件出世,相关企业大概率不行了,要改要转要裁。
 
现在根据文件来看,关于学前,有两点是企业没有办法去做的,第一点是学前的儿童不允许做学科教育,否则是违反未成年人保护法的,第二点是学前的儿童不允许参与线上教育,这实际上就包括所有线上形态的教育课程,这是影响特别大的,可能像斑马思维等等教育机构基本上都被框进去。
 
而对小学、中学教培企业来讲最要命的是什么呢?是这一文件对学科教育的管理。第一点,从事学科教育的必须是非营利机构,这就导致资本很难参与进来了;第二点,学科教育必须从国家获得审批的资质,之前已经通过的也必须重新申请,那就意味着通过的可能性很低了。这基本上涉及绝大部分校外培训公司,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法再进行相关业务了。
“请求”
 
现在还保留一点空间的,实际上就是非学科的职业教育、成人教育、素质教育,但是如前所述,时间基本上也被限制住了。但事实上家长对学科教育的需求量是非常大的,大家都希望孩子学习成绩好,都希望将来考上好大学,所以这就会造成一个难以调和的矛盾。
 
年轻中学教师
 
我自己教一线,所以很清楚减负问题的复杂性,不是光减少作业量的问题,而是作业量、学生学习效率以及学习能力都需要同步优化。尤其上了中学以后,知识能力的难度提升,层次划分加剧,同样的学习任务,不同学生完成所需要耗费的时间和精力差别很大,怎么在校内做好分层,基础教育阶段又怎么调和资源均衡、进度一致的要求与学情参差、层次拉大的现实矛盾,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其实即便国家不出手,一线老师很多也在自己做减负实践,而且因为贴合教育教学实际情况,所以更能关注学情,更有针对性,不至于一刀切。比如说我上个学期就约了两个学生,他们自愿一起去做一个实验,就是要求在每天五点半之前,必须把所有学科的作业、改错、答疑都完成,然后再回家。当然,实验的代价是我也必须在学生回家后回家(其实我本来每天也都六点左右才走),我也征得他们父母的同意,他们也很支持。半学期下来,实验效果还是很显著的,我可以分享一下,两位同学都坚持完成了实验,在期末成绩上都有进步,从一分一段人数看,其中有一个同学年级的位次涨了90多名。这是终结性评价的结果,而从过程性来看,两位同学五点半放学回家,一直到睡觉之前,所有的时间都是空出来的,自由支配,没有额外的补习网课,睡眠能保证自然不必说,学生面对学习的心态甚至家庭关系都缓和了许多。
 
我后来跟孩子家长聊这个事儿,期末考完孩子家长也特别高兴。之前家访的时候我了解到这个孩子家庭很好,父母都是高知,工作稳定,家庭氛围也很宽松和睦充满爱心,但孩子成绩一直不理想,问题主要是效率极低,作业每天都要拖到很晚,合理的娱乐放松的需求也无法满足,只能偷偷玩手机,玩了手机时间浪费又有负面情绪,家长发现又矛盾升级,恶性循环第二天听课效率也低,进度困难又需要额外在课外增加网课补习,网课又挤占了大量课后时间,答疑也落实不了,回到家效率更低……本来好好一个家庭氛围也被整得焦虑重重。
 
我们说要减负,当然谁都想减负,真正有效的还是一线老师把脉了解实际需求有针对性地采取措施,未必是减作业量,有可能是重新设计学习方案提高学习效率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可是一个班四十名学生,每一个学生的自身情况、家庭情况都差异很大,我刚刚提到的例子还属于比较容易介入助力的,真正棘手的还有那些个人基础弱,原生家庭问题又复杂,“盘根错节”的学困生,多重因素导致不仅孩子往下陷,想去拉一把的老师都会被带着往下陷。所以依我看,减负的正路还是降低班级容量,给老师减负,让老师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切实投入到为学生设计个性化学习方案上,从学生需求出发,真正提升学习质量。
 
我们的教育理念特别有意思,最根本的方针是办人民满意的教育,而未必是符合教育规律的教育。人民满意的教育让教育的服务属性增强而引领性实践性专业性的属性被弱化了。政府把所有的问题都扛在肩上,甚至很多非教育的任务也要用教育来解决,压力最后也承担在老师身上,如果真的是资源不再增加,然后又卸掉了原来由市场承担的那部分压力,重新压到体制内来,结果还是挺难想象的,教育内部会出现波动是一方面,蝴蝶效应引发的更广泛的浪潮甚至海啸还会不会出现,真是令人担心。
 
大教培小职员
 
前几天和同事看这个文件的时候,我们第一反应也是很心疼体制内老师,感觉如果严格执行,又不能从根本上提升待遇,甚至可能会出逃不少老师,太累了啊(但老师出逃也肯定不会来垮掉的教培行业了)。要么就是体制内老师扩编一倍,大家轮着来。
 
小升初学生家长
 
我听大家聊以后,对这件事情的理解更加明确了。我分几点来说。
 
第一点是这次规定的严格,确实是全方位的封堵校外学科类培训的出路。第一是对资本的严控,第二是对资质的审核,第三是对时间的卡断,第四是对内容的界定与监控。这些规定的指向非常明显,就是属学科类的,一概是处于严管状态。
 
第二点,很多人拿这次的规定,跟房地产的严控来相类比。可能有一点是共同的,这次的严规可能会造成一种挤泡沫的效应,对这些年大干快上、趋之若鹜风起云涌的教培乱象,进行挤泡沫,包括泡沫资本、资质不够的小公司,有一个淘汰的作用。我想这是为什么很多教培行业的从业人员也认为双减新规是一个好事儿的最主要的原因。
 
第三点,教培要转型为非营利行业。那么非营利有什么可能呢?我是联想到前两年,音频课特别火的时候,有一个声音是说,音频课这个领域,国企也必须要占领。我在想在最后的这种新规落实层面,包括国企,也包括刚才说的一些大型民企,他们有没有可能以企业公益的方式来对不管是学科类,还是非学科类的教培行业,进行一种推动呢?这是一种可能性。
 
如果说整个教培行业进入一种公益的领域的话,那么教育培训是否会演变成教育扶贫?企业不谋求盈利,而是谋求对公立教育的某种补充——这或许是政策制定者愿意看到的一个局面,同时也能够一定程度上弥补说前面说的教育投入不足的问题。我觉得让国家大幅增加教育投入的可能性不是那么大,还是需要社会来补充的,只不过现在好像政府现在是希望是用一种非营利的方式进行补充。
 
第四点,配合这次的“双减”,有个大问题是它的政策联动机制。比如说新规里面已经提到的对于各级考试的批改问题,进一步,还有高考啊,中考啊,题型内容改革的设计问题,还有高中、职高的分流问题。这些政策都要配合“双减”这个目标。因此我感觉此次新规只是浮出海面的冰山一角,它后面其实涉及到整个教育体制的改动。这个改动能做到什么程度呢?现在不知道,我只是说它有这样的指向,不然的话,新规就会变成没办法执行的一个东西,无法解决所谓的“刚需”。
 
第五点,这次的“双减”政策,我把它解读为是一种对教育权的回收,之前教育权溢出到社会上,引起了资本的争夺,将教育也变得更加消费化。现在是所谓“回到校园”,其实就是对教育权的回收,更深层的目标可能还包括对教材的确定,还有就是“教育驱动力从何而来”的解释问题。如果双减新规提高到教育权的高度,这个趋势是很难挽回的。
 
那会不会退回到某种多年前的状态呢?这是我在想的问题,也是我要说的第六点。我们都经历过恢复高考以后的那种相对比较低端的教培局面,就是说一对一或一对多地找个好老师,帮助学生应对考试。那时有经验的好老师非常抢手,也不全靠钱,要有人脉有情面才能请到。有没有可能回到那样的一个方式?如果真是恢复到这种个人化的线下教培状态,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教育到底是更公平了,还是更不公平了?
 
回答这个问题,要涉及到前面说的所有政策的具体的执行和变动。所以对这次的新规,我抱以谨慎的乐观态度,拭目以待,看看最后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我们也会继续关注这个政策的推行。
 
主持人
 
没错,对这一政策的态度需要更长时间地实际观察,那么我想在这里请问两位教培工作人员,二位对刚才教师和家长的看法有什么回应吗?具体而言,以现阶段的目光来看,比如我们应当如何应对校内资源紧张的问题?我们是否会重回多年前的状态?这一政策的边界与生长点何在?请说说你们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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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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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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