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早这些年一直在治近代史,先有《野史记-传说中的近代中国》,中有《清末民初北京舆论环境与新文化运动》,后有《民国了》,有人说他不务正业,我倒觉得无可厚非,文史向来不分家,谁规定文学博士就不能研究历史了?问题的关键倒可能在于,他治史治出了水平,让吃这碗饭的人感觉到危机了。
危机感来源于叙事。叙事是文学的专长,于“块大擅言”的杨早,尤为专长。看那本《野史记》,一些锯末里的边角材料,他信手拈来,能方能圆,大俗大雅,嬉笑怒骂,皆是文章。都以为他要按这个套路一直走下去,把一部近代史放进出几十本《野史记》里。杨早有这个特长和能耐,他肚里有料,眼里有活,手上有功夫。你看他搞一个“话题”,从2005年开始,一年一度的,一直搞到现在,还打算继续搞下去,没完没了的。
在我们老家,木匠就叫“博士”。杨博士的志向可不是做些形态各异的桌椅板凳,他要摆一场盛宴,赴宴的就是独立各省那些真正推动历史前进的“人民”。杨早有野心,他要“革命”了,他革的是“民国历史”的命,他要颠覆“民国叙事”。先看这书名:《民国了》,就三个字,说大,那可大了去了,把近代史全涵盖里面了。说小,也小得很,当年的一句话而已。你是否有一种现场感?宛如有一个穿长衫或马褂的人立在面前。再看这字体,“民国”两个字,可是从《申报》上抠下来的,还有下面十个穿长衫马褂的民国人物,那也是从旧照片上抠下来的。众所周知,2011年是“辛亥”纪念年,相关图书泛滥成灾,杨早偏不去赶这个热闹,反而今年来炒冷饭,出版社还敢替他准备锅灶,这份胆识的确过人,不过他们可不是蛮干,从书名到封面的细节就能看出来,那是成竹在胸。细节是杨早“革命”的基础,治历史的人都喜欢宏大叙事,关注的是大事件和大人物,自己又没有那样的大手笔,所以不免“千书一面”,读历史的人看这种史书自然觉得“面目可憎”。
杨早治史一向与人不同,他喜欢历史的现场感,首先把自己放进历史现场,然后把读者拉进历史现场。读杨早的书,仿佛回到民国了,正在读“新闻记者”杨早发回来的现场采访报道,那些被主流历史忽略、遮蔽、摒弃的种种细节纷至沓来,历史就这样变成了现实,旧闻变成了新闻,让你耳目一新,你突然发现,那些由碎片拼成的图卷同样能构成宏大的叙事。
杨早堪称是“拼图”的高手,本书一开头,他讲了三个跟“辛亥革命”基本上没有关系的三位“北京客”:翰林院学士恽毓鼎、清华学生吴宓、湖南藩台郑孝胥。别看这三位仁兄身份、年龄、信仰相去甚远,却有一个共同的毛病:爱写日记。杨早天天在他们的日记里寻找细节,爱物及乌,正剧之前忍不住推他们上去打一会“闹台”。这貌似随意的开头其实是作者的用心之处。喜欢读史的人对这三位仁兄都不陌生,但要说一般读者有多熟络,那又未必。这熟与不熟之间就是一个亮点,在黑白分明的拼图上相当于几片暖色。纵观全书,你还能看到很多似曾相识的熟人:九岁的小学生沈岳涣(后来的沈从文)、少年周恩来(小名大鸾)、杀手蒋介石、山会师范学校校长周树人、草桥中学五年级学生叶圣陶,这此貌似与革命无关的人都被作者拽上了场,由这些人组成的色块构成了“辛亥”年的时代背景和人心向背,也进一步强化了本书的现场感。
杨早一直强调历史的新闻化和新闻的历史化,并在历史研究中身体力行。据说他每天都要抄几个小时的《申报》,在新闻中发现历史细节,然后通过“新闻笔法”(我更愿意称为小说笔法)把细节还原成历史。他一直自谦为非“主流历史”,你要是真信了,那可是上了大当。本书从武昌举义写到清帝退位,最后就是“民国了”,用笔的重点却是各省独立(光复),在作者笔下,每个省都有它不同的特点,或波澜壮阔,或随波逐流,或死水微澜,或血流成河,那些重大历史事件后面或熟悉或陌生的人物纷纷出场,把自己的角色演得淋漓尽致,没有这些人的参与,所谓的大革命、大变革就成了空中楼阁,近乎虚枉,没有这些涓涓细流,何来主流?没有细小叙事,何来宏大叙事?杨早心里门儿清得很。相比大家耳熟能详的“孙袁斗法”,这才是“辛亥”年的历史真面目。
自然,离开了现场感,《民国了》这本书也是不成立的。为此,杨早可谓使尽了浑身解数,除了大量的对话以凸现现场感,还让第一、二、三人称齐上阵,我、你、他全到场。其实现场感并不是这些叙事形式决定的,而是书中那些与时代背景、地域特征、人物性格和历史真相完成契合的强大细节。无论如何,《民国了》事实上已经是现场叙事的经典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