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时空蒙太奇的方式很好,前后呼应也不错……永哥,光是《跑卡》就可以写本书了,相对你的阅历,文字少得让人扼腕。逮着空多写写这样的字吧。
原文地址:绿卡十五年作者:黄永

绿卡十五年

 

从我妈开始帮我申请绿卡,到现在正式将绿卡交回美国移民局,兜兜转转十五年多的时间。这段时间也是我人生变化最剧烈的一段。要不要申请绿卡,要不要跑卡,要不要留住绿卡,要不要放弃绿卡,这些困惑伴随着我离婚,再婚,再离,再结,这些选择都正好反映了我这十五年生活的最大问题——不知道我自己要什么。

 

一九九六年六月五日我的女儿出生。那时我正在试着修补我和前妻的关系。女儿的出生改变了我的生活方式,我的生活内容,我的思维方式,至少表面上是。我变得比以前现实了,至少承认了人现实一点也不是什么大错。那时在美国《时代》周刊做调研,工作轻松,收入丰厚。有房有车,股市也不错。几乎已经摆脱了八九年后的颓废和迷茫,竟然还有了一点点对未来的规划。

 

我妈逼着她美国老公娶了她而拿到绿卡之后,就说要给我和我姐办绿卡。后来又说绿卡身份给家人申请绿卡要等很多年才拿得到,朋友们都劝她不如等自己拿到公民,再为家人申请绿卡反而来得快点。所以等到九六年八月她一拿到公民就开始帮我们全家申请移民。需要准备的材料不算太复杂,出生证明,母子关系证明,我的结婚证,我和女儿的关系证明,护照。我记得就这些了。所以我也没多想,也没去想我要或不要,因为知道要等很久,也就没当回事,把资料寄给我妈就忘了。

 

一年三个月之后终于还是离了婚。根本没想起移民申请这茬儿,也没有让我妈去改资料。之后生活乱七八糟,成天喝得一脑门子官司,都没想起来可以用正在申请绿卡这事勾搭女孩儿。到现在还觉着自己笨呢,不然那会儿交女朋友可挑选的余地肯定更大些。

 

二零零零年底跟第二任妻子领了证。她也是从美国回来的,跟乐嘉一个大学毕业的。她在美国上学和居住的地方跟我在美国时是一个地方,由此增加了好多我们的共同语言。她是我认识的从美国回来的最喜欢美国的中国人。她说她其实挺想以后再回去的。她还说了好多她在美国的中国同学和朋友玩儿命想留在美国,为能拿到绿卡,吃尽了二茬苦,受尽了二茬罪的故事。以前当然也总能听到这种事,还有很多垃圾文艺作品的描述,但都离我很远,从没亲身交往过这种人。

 

于是我忽然想起来,咦,我是有天生优势的咧,我妈在帮我申请移民啊,而且已经好几年了,说不定快到了。这是我第一次有意识地知道我将有绿卡,而且绿卡对我有用。于是我赶忙写信给我妈,让她帮忙更新我的申请资料,离婚证,新的结婚证,改老婆名字…

 

那时《时代》周刊北京分社很罩着我的老板离开他就,公司又迟迟未物色到合适的新老板,整个时代华纳又在经历着结构改革,干了长达七年的坐办公室的调研员后,我对工作颇有厌倦。因是计时工资,所以我天天迟到晚归;上班的穿着让同事都不好意思说是我同事。后来新老板上任,升我做记者,加我工资,每年六周带薪年假,但工作量和压力都倍增,且要固定时间上下班,搞得我每天早上闹钟响时都在梦见我得了绝症。

 

最初的兴奋过后,移民排队还是遥遥无期,日子还得接着过。事实上我和前妻也都没想出来移民去了美国到底能干啥。她虽然到时可以不吃苦不受罪就拿到了绿卡,可不还得像她那帮吃苦受罪的同学朋友们一样找工作、干工作?我虽厌倦了目前的工作,可也不想一切从头开始。仔细一想我这辈子竟然没有正经应聘过,原来一直打零工,都是亲戚朋友介绍的;这是第一份正式工作,老板还是我们家二十多年的老朋友。我倒是一直有个理想,就是想当个知识分子。我认为现在大学毕业的不一定是知识分子,但是大学没毕业的怎么都不能说自己是知识分子。我大学没毕业,所以一直想有机会再去上大学,最好直接读研,去好莱坞学编剧。我没计划,不代表我没理想。我理想可多呢。我还想去山村当民办教师呢。可是一想到我要供养两个老婆一个孩子一套房一辆车,我的现实经济压力就变成我唯一能想的了。

 

二零零一年九月十一日夜,作为美国《时代》周刊驻北京记者的我,竟然是被一帮在龟吧喝酒的朋友们的电话从床上叫起来,告知恐怖袭击事件的。之后不久美国即修改了移民法,收紧了签证和移民申请的政策。我和前妻说,嘿,这下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就当没这回事吧。十月二十八日,收到美国移民局的一个大信封,通知我们去广州领事馆面签。

 

去广州面签之前,先要去做移民体检。指定在凯宾斯基饭店里一个诊所做,贵得要命。我的身体一向很好,从来不屑去做什么体检。之前刚被我前妻逼着花了一千多元去做了一个体检,现在又被移民签证逼着再去做一次体检,我就趁机跟我前妻大吵一架。两次体检都证明我一向是对的,身体好得跟怪物似的。就是有一些预防针,在我出生的年代都还没发明出来;或者刚发明出来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打得起,需要补打。后来不管是在签证时还是在入境时都根本没有人要看那份体检报告。更生气了。

 

对那次面签的印象挺深。在广州大撮了两顿。二零零一年十一月二十日,我带着前妻,我姐带着俩孩子,胜利会师广州。我广州的朋友指引我们去黄沙海鲜市场现买现加工,吃得又饱又舒服。我前妻的妹夫的姐姐姐夫请我们去了一个政府官员腐败的蛇餐厅,那股动物园两栖爬行馆的骚味儿比菜的味道大。那么大的蛇切了整段煲汤,居然没吃到小时候看纪录片“蛇岛”后就开始垂涎的炒蛇丝。人家请客,也不好意思提意见,只觉得暴殄了天物。

 

移民签也还是要排队,不过人少很多。排队时一个中国工作人员出来大喊大叫,跟他吵了起来。狗总是吠的声音比主人大。在我递材料时恰巧一个签证官走过,看了看里面中国工作人员正在翻看的材料,问我,你在《时代》杂志工作?我说是。他就把我的材料抽走了。很快他提前叫了我的号,没说两句话就盖了章让我去交钱。倒是在美国四年大学毕业后又去德国读了九年高分子化学的我姐姐,虽然四年中主要听初恋男友弹吉他了;九年中大部分时间选修的是舞蹈、钢琴、花样滑冰课,但怎么也比我更是人才呀,不知道被问了什么刁难的问题,跟签证官大吵起来,比我晚好久才出来。

 

拿了移民签证必须入境美国才能拿到绿卡。我们只好筹划去美国。先不用想将来,拿到绿卡再说。好在我们各自都在美国有一大票老同学老朋友,尤其是我,阔别十七年之后想到马上又能见到他们,心情还是格外激动的。对了,还有亲戚,还有我妈。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一日。美国令人惊奇地没有变化。原来的餐厅还在原来的位置,我打过工的,吃过饭的,泡过妞儿的,闹过事的,熬过夜的,非法喝过酒的,收过保护费的。原来住的兵营(我高中时和我妈住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给生活困难的已婚学生提供的廉租宿舍,是原来美国海军陆战队的兵营改造的。)也还是老样子。唯一变了的当然是人。过去的小混混们现在一个个有家有业,有的还有了“主”。该见的人都见了,该吃的饭都吃了,该去的地儿都去了。重新考了驾照,开了银行账户,申领了信用卡,见了我的理财经理,也接受了前妻的正在为绿卡奋斗的朋友们的祝贺。唯一的收获的是我妈把她离婚后给我攒的抚养费三万美金给了我,让我一下还清了上次离婚的成本。

 

可是让我前妻懊恼,也让我无奈的是,我跟十七年前第一次决定离开这个国家时一样,还是不喜欢这个地方。911对美国人的影响很可能加重了我的这种感觉。在我眼里美国原本就是一个思想保守、封闭的地方;美国人也多半都像无知而自大的大孩子。而911之后的美国则是更变本加厉,到处充斥着盲目排外、排斥异己、唯我独尊的气氛。我所聊过天的知识分子当中没有一个人愿意思考一下911的发生会不会有美国自身的原因,而无一例外地认为美国价值就是最好的,应该放之四海而皆准,应该不惜以武力向全世界推行之。最受不了的就是一个石油大亨统治的国家,一个拒绝签署“京都议定书”的国家,却跟抽烟的人那么过不去。

 

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我收到了那张真正的永久居民卡——“绿卡”。到我那时绿卡早已不是绿色的,而是乳白色的。只有写着“永久居民卡”几个字的那一条是绿色的。之后我们来到我一个朋友的办公室。这个朋友想当初一起混时是最危险的一个,后来不得不被他爸抓回台湾去严加管教,现在却成了在三藩市执业的大律师。不知道有多少人拿到绿卡来到美国后第一件找律师咨询的事就是:我怎么能不住在美国还保住绿卡?

 

每次看到北京美国大使馆签证处外排队的长龙就恨得牙痒痒,你们宣扬什么民主自由,想当初你们为了指责中国不让“持不同政见者”出国,就端出联合国宪章,说人都有自由迁徙、选择居住地的权利。等到人真要去你那儿了,你又以“移民倾向”为由拒签。美国的刑法奉行无罪推定原则,移民法却是有罪推定,即所有美国签证的申请人都被天然认为是有“移民企图”的,你要自证没有,才可获得签证。还是老邓牛。据传在79年老邓访美时,美国又提出有一些中国人,想要出国,中国政府却不给他们护照。老邓当时就说,你只要答应所有持中国护照的人申请来美你都给发签证,我就马上给他们发护照。多少人都发,先发五百万怎么样?

 

不过平心而论,美国有关绿卡的规定是合情合理的。你证明了你有在美国居住的必需,我才给你永久居留权。你拿到永久居留权,又千方百计想证明你不能住在美国,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于是这就有了所谓的跑卡。美国移民法规定,有永久居留权的人每年须要在美国住满183天。中国人的智慧马上就把它解释成你一次离开美国不能超过182天。因为美国海关只有入境时在护照上盖入境章,出境是没有记录的,不在护照上盖出境章。所以只要护照上两个入境章的时间之间不超过182天,就可以假设一年中的另外183天你都是在美国的。因此很多拿了美国绿卡又不在美国生活的人每半年去一趟美国,是为跑卡。

 

当然聪明的中国人还有很多其他稀奇古怪的办法甚至连跑卡都不跑。比如有人说入境美国,被问到你离开美国多久了时,你就瞪着眼睛说个比182天少的时间,美国人很好骗的;比如有人说从加拿大入境,移民官经常连护照都不看,也不问你;有人说你要来美国前多去点其他地方,东南亚甚至香港澳门都行,把你的护照上盖满出入境章,到时移民官懒得找你上次入境美国的章,就放你过了;还有人说你每次去美国前都去办一本新护照,入境时就说你护照丢了,他也没法找你上次的记录了;还有人说你干脆不要拿护照入境,只带着回美证,可以当护照用的,一样没问题。美国还有条法律我一直觉得很好玩儿。就是你说话可以随便说,撒谎也不负法律责任。但是写成文字的东西你就要负法律责任。所以在过海关移民官问你“离开美国多久啦?”的时候你可以张口胡诹,能蒙混过关就蒙混过关。不过要是他不信你,就会把你带到secondary office,在那里他会让你把你上次入境、出境的时间、出国多久等信息都写下来。这时你就不能乱写了,其实他们的电脑里这些信息都查得到,只是他不可能在每个人入关时都去查一遍。

 

我的律师朋友受到了很好的美式法律教育,不能教唆犯罪。所以他支支吾吾半天也给不出建设性的意见或建议,对于那些传说中的办法也不肯置可否。只是答应给我们申请回美证。发给你回美证的法律上的意思是你刚刚移民美国,在原住国家还有未了断的事务需要超过半年的时间处理。回美证的有效期两年。但是拿了回美证一次出境时间也不能超过一年。不过这个规定就没执行得那么死了,只要在回美证有效期内,通常不会为难你。

 

从此我们就开始了漫长而昂贵的跑卡生涯。半年去一次,听上去隔时间挺长的,真做起来就发现半年过得好快啊!每次去俩人往返机票不说,总不可能学俞平伯半天就回来吧?在那儿待着总不能跟家呆着吧?去都去了,租个车吧,四处玩玩儿吧,购购物吧,看看朋友吧,串串亲戚吧,她妹住波士顿,我姐住纽约,我妈住圣何塞,飞机直飞都要五个多小时。每年的假期都耗在跑卡上了,跑一次花我小俩月工资。

 

二零零二年十月十七日,我和第二任妻子的儿子出生。等到他五个月大时又把他带去美国拿绿卡。从此一家三口跑卡,盛况更为空前,花销当然也更大。我本来就厌恶美国,看不起美国人。小布什总统上台后的言论和作为,更使众多住在海外的美国知识分子都加入了我的行列。其实美国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小布什,也不在于借口反恐充当世界警察,而在于他们向全世界推销的价值观和民主制度却可以选举出小布什这种说都不会话的穷兵黩武的总统。其实想想看美国四十七年前还有种族隔离制度呢;希特勒和墨索里尼这样的法西斯领导人也是民选上台的。所以我一向对西方民主制度存疑。我并不在乎我是否有选举我的领导的权利,与之相较我觉得更重要的是拥有批判我的领导的权力。

 

我不能认同美国的主流价值观,也不能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我受不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一直以来中国观众都受了美国影视节目的蒙蔽,以为那里花花世界夜夜笙歌。其实广大美国人民群众的生活单调乏味到令人发指。天天家和单位两点一线上班下班挣钱还贷一年到头就盼望个年假能去趟夏威夷此生无憾。大城市市中心晚上八点以后除了路灯漆黑一片。找个酒吧得开一个多小时车。很少有同事下班说一起吃个晚饭的,即便是好朋友晚上九点以后打电话也被视为不礼貌,见个面都要提前预约,更不要想说半夜十二点在酒吧里喝寂寞了打电话呼朋唤友。

 

对我个人来说最受不了的事是在美国你除非呆在家里,否则你很难找到一处可以同时抽烟喝酒的地方。美国大多数州的法律规定一切室内公共场所禁烟,而在室外(包括交通工具内)持有打开的含酒精饮料的容器违法。我去过的只有两个地方例外:在从纽约开车去佛罗里达经过弗吉尼亚州时,发现麦当劳里都能抽烟,那里是万宝路的生产基地;还有在the Poconos度假时发现在康涅狄格州境内的餐厅里是可以抽烟的,我儿子还在那儿摸了超短裙女服务员的大腿。搞得我那帮美国朋友后来看见我都头疼,因为他们一问我要去哪儿?我就说要找个能同时抽烟喝酒的地方。在加利福尼亚这种崇尚绿色健康的州就更难。我真的试过在一家酒吧占一个靠窗的座位,然后人站在窗外,把头探进屋内喝口酒,再把头缩回窗外抽口烟。当然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没有不可能,后来就经常去一些华人黑社会开的地下舞厅卡拉OK,在那儿抽烟喝酒都不好意思说是犯罪。直到醉驾被抓。(另有专文论述)

 

对美国的反感与日俱增,朋友亲戚也看够了,跑卡成了纯受罪;跟新老板表面上互相越来越尿对方,心里却都想除之而后快,工作成了纯折磨。这两种感受恰恰又跟我前妻的价值观冲突。到二零零四年八月,我们终于分道扬镳,我又回覆了单身。工作也辞了,终于获得了自由。吃过一堑,却未长一智,又忘了我的绿卡身份本身,是很可以用来吸引某些女孩的。还是老样子,一个人就没事去酒吧泡着,做着各种各样有的没有的梦。欸,就在酒吧找到个老婆。

 

第一次跟我老婆聊天,是二零零五年五月,正好是我最后一次跑卡刚从美国回来倒时差的时候。我和她还有她同卵双胞的妹妹在后海一酒吧。我时而困得真不是故意的就倒在了她妹身上;时而又像早上睡到自然醒刚起来一样瞪着俩眼珠子跟她俩神侃。我不知道当时她俩对一个有绿卡的男人是怎么看的,我是下定决心不再为留住绿卡而跑美国了。那次去是我因醉驾服完五天社会劳动刑之后整整一年,我去销案并重新取回驾照。我还拿到第二张回美证。

 

我的美国律师朋友虽然遵纪守法,能力还是很强的。一般第一次申请回美证很容易,随便编个理由就行。申请第二次就比较难,要有令人信服的借口。后来他居然还为我前妻申请到第三张,都不知道用的什么理由。你既已移民美国,又能有什么牵绊使你六年不能在美国定居呢?不管怎么样,反正我有了回美证至少两年之内不用考虑这个问题。

 

《时代》杂志不光是我工作中可以扛着的一块大招牌,它对我这种性质的工作也提供一种保护。如果我出了什么事,它会站出来保我、捞我,它的影响力也够大。现在作为服务境外媒体的自由职业者,绿卡对我不能说一点用没有。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不用现办任何手续,直接上机场买张机票就飞美国了。跑得快。其实绿卡对需要经常两边跑的人来说真的是最方便不过的,难怪有很多人不肯入籍,亦不肯放弃绿卡。没绿卡你去美国要签证;入了籍你回中国要签证。只有绿卡使你可以什么都不办就两边入境,拔腿就走。

 

两年很快就过去了。我和老婆的关系稳步发展。竟然就把绿卡、跑卡、回美证过期的事全忘了。虽然有时聊天也聊到过我再去美国拿个文凭的理想,她从未去过美国的遗憾,但这些想法很快就被生活中琐屑的压力湮没。我的内心深处,一直有个不去被这个问题困扰的借口,就是我的美国律师朋友曾经跟我说过,无论我之前的记录如何,只要我真的下决心回美国住,不会再离开,即便我入境时有麻烦,我可以直接跟移民官说这次你先让我入境,你可以告我,我愿意上法庭。然后他帮我打官司,一定可以使我留下。所以我总会自我安慰,就算以后真的有一天要移居美国,也不用现在去跑,到时打这一锤子官司就完了。

 

前面说的绿卡可能给我这种人带来的好处我并未真的需要享受过,在国内唯一一次使用绿卡是醉驾。二零零八年四月。没错儿,奥运前,纯属顶风作案。所以我还没喝得太糊涂,不想被拘留,就拿出美国绿卡和美国驾照给警察。自称常住美国,临时回国,无身份证无中国驾照护照也没带。警察果然拿我没折,扣了车,放了人。当然这是在那会儿。这要是在当下,您有美国国籍也照样拘。我没别的意思啊,这是很不好非常错误的行为,不足为鉴,引以为戒。

 

二零零九年四月二十二日我跟我老婆领了证。有时候在规划我老婆的未来时,在为我老婆的户口而烦恼时,在想到我这工种也不是个能干到退休的工作时,被北京的霾捂得好几天都喘不上来气时,被接连不断的跨省抓捕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时,被各种维稳新闻围得很郁闷时,在中国讨论公正的问题时,在不知道吃什么不会死时,在种种这样那样的心情下和瞬间里,都严肃认真地推演或心血来潮地闪现过移民的念头。但除了供养俩老婆俩孩子俩房子一辆车的经济压力和种种现实的羁绊外,我实在克服不了对美国的反感,我认真地认为美国在意识形态上与中共有太多相似之处。所以就算不想在中国生活而非要移居海外,我也不会挑美国。

 

再后来,我在《时代》周刊上班早上被闹钟叫醒时做的梦终于实现了,被发现罹患了癌症。于是在我患阿尔兹海默症的父亲需要我照顾外,在我要看望跟我前妻们生活的两个子女外,在我舍不得离开中国的朋友外,在中国我还有好多地方没去过外,就又多了一条要留在中国生活的理由——我在美国没保险,在中国有商保有医保还认识最好的肿瘤大夫可以走后门。

 

不知不觉间,十年有效期的绿卡就要到期了。我就不能再用我前面说的借口拖下去了。因为就算我的律师朋友帮我打官司,我也得拿着有效期内的绿卡到美国海关见着移民官先。算起来其实我前后只跑了三年半的卡,我已经六年半没有回过美国了。我前妻总是给我提供她的成功案例:她也没按期跑卡,但每次入境都能蒙混过关。最近她还刚刚去美国更新了将要到期的绿卡,补打了指膜。我也又给我的律师朋友写了信,他一边依然坚守不教唆犯罪的原则,一边跟我说证件到期更新是没有先决条件的。我自己心里也清楚我可以去更新绿卡,绿卡到期不能更新也不是我放弃绿卡的充要条件。我只是在想,这个问题纠结了我十年,如果现在我还纠结于这个问题,意味着这个问题将要再纠结我十年。

 

而我到底放不下什么呢?一九八五年第一次去美国办签证时,人还很少,不用排大队。第一次去因缺少材料被拒签,就听见旁边的人说,缺材料是借口,你被拒签过一次后,短期内不会拿得到了。过了一个月补了材料回来,就拿到了签证,所以根本没觉得是回事儿。后来一九九零年,因为担心当时大学毕业后五年内不许出国的新政策,八七年使计把我留在中国的父亲,又催着我去办回美国的签证。当时正跟我第一个老婆热恋中,不想回去,也不准备材料,打了一宿麻将早上骑上车就奔美国使馆了。那时排队也还没那么夸张。偶尔会看见有中国面孔的人不排队,直接到门口,跟门卫说两句什么,给门卫看了看什么,就进去了。身边就有人说,那就是有绿卡的人啊!边说边努力不让口水流出来,不让眼珠掉出来,一脸的羡妒和无奈。我第一次知道,有绿卡也有特权。但我是中国人,能自由出入美国使馆有什么好得意的?到在时代周刊上班后,出国热趋于白热化。办公室就在建国门外使馆区。每次看见那些不管风吹日晒下雨下雪,半夜就拿了号在美国大使馆签证处外执着地排着长龙办签证的人流,看着他们无论是希冀、失望还是兴奋、憎恨的表情,有绿卡还是会沾沾自喜的。

 

一九八七年五月二十一日夜二十四时,在全中国人民,甚至全世界大多数人民都向往着能踏上美利坚合众国的土地时,我走下美国联合航空公司班机的悬梯,重又踏上中国的土地。那是我第一次为我自己做了一个决定并实行之。此前我虽然青春期叛逆很严重,事事跟父母对着干,以标新立异为己任,以特立独行为准则,可在诸如考什么试升什么学上什么校这些大事上,都以懒惰和拖沓的手法在事实上跟从了我父母的意愿。而这次,全中国和全美国认识我的中国人民都不许我回国。指天骂地者有之;扼腕叹息者有之;捶胸顿足者有之;现身说法者有之;涕泪横飞者有之;苦口婆心者有之;横眉冷对者有之;黯然离去者亦有之。我却力排众议,一意孤行,虽千夫所指不回头。

 

既然那时就已经做了的决定,为什么二十四年后还会成为一个犹豫呢?绿卡带来的麻烦前面已经抱怨过,绿卡带来的好处前面也点到过。需要或不需要绿卡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你要住在美国,最好要有绿卡;你要不住在美国,为什么非要绿卡不可?广大中国没有美国绿卡的人民群众不都活得好好的?他们可以没有,我也可以没有。

 

这次决定放弃绿卡反对的人也很多,不过远没有二十四年前那么激烈了。反对的人说的都差不多,你要是没有,固然不需刻意追求;但是你已经有了却放弃,是另外一回事。另外一回事是什么回事呢?他们也说不清楚了。没用的东西,留着徒增烦恼而已。这又不是收藏物,留着可以升值。以后中国公民去美国只会越来越容易。出于“外交对等”原则,我倒认为以后应该逐渐收紧对美国公民发放中国签证。

 

想要放弃绿卡,等它过期了不要去更新自然就失效了,在美国法律上也被视为等同于“放弃”,本无需任何手续的。十一月在台湾时正好赶上马营质疑宋楚瑜副总统候选人林瑞雄的身份,说他是美国公民。林则拿出他在台湾美国办事处正式宣布放弃美国国籍的文件反驳,并反质疑马英九零八年选总统时宣称放弃美国绿卡,却未能出示正式宣布放弃的文件。才知道放弃绿卡也有正式仪式可走。虽不是必要,但觉得好玩儿,所以也决定走这么个形式。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两点四十五,我按照预约时间来到美国大使馆。第一次来新的大使馆,看着也没比以前大,建筑也无特色,倒是门外没有排队的,只有不多等候的亲友。新的安检规定变态,不让带手机和包事先就告诉我了,哪知门口贴的通知上列了一大堆禁带物品,连笔都不让带。我把金属物都放在皮夹克的兜儿里,脱了皮夹克放在托盘里,打火机、笔、U盘等违禁物顺利通过了安检。进去才发现,人一点也不少,都在里头排队。算是人性化一点了吧。

 

公民及移民服务处在二楼南侧。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突然心里又生出一丝犹豫。真的不要了?不知是有意设计成这样还是巧合,我正好站在一楼大厅里排队等待面签的人群头顶上。他们对于我俯视方可见;我对于他们仰视方可见。进门过安检一路挤过人群上楼,我出示绿卡时中方工作人员的态度都明显改善。哼哼,算了吧。我要是回去续绿卡,等到我过美国海关面对美国移民官时,我不又变孙子了?跟这儿找什么心理优势呀?!

 

窗口里的中方工作人员一边翻我的护照一边问我多长时间没回美国了。我想我的护照是零九年换的,就说两年多了。他又问为什么?我说我爸病了,我要照顾他。于是他对我说,我说这个只是例行公事,需要告知你。你知道有一种永久居民回美签证吗?就是有绿卡的人如果是有自身不可控的原因,如生病、意外、家人生病等,而超过一年没回美国,现在想要回去,可以去广州领事馆申请这种签证。噢?我还真没听说过。你想好了吗?他又问。你知道放弃绿卡意味着什么?还考验我。我不给自己时间考虑,赶紧点头称是。

 

他给我一张表填,上面要写明在美国的最后住址。天,在我没回去这六年半,我妈都搬了两回家了。又不给她写信,地址根本记不住。想打电话问,才想起电话没在。想了半天,想起我刚拿绿卡时的地址。那时经常填表,所以那个地址记得牢。又要我填最后一次离开美国的时间、所乘坐的航班号和离境口岸。哎呀,刚才跟他们撒谎说我两年多没回去,现在要写下来,再瞎编不会有什么后果吧?管它呢,绿卡我都已经不要了,人又在中国,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比照着现在这本护照的申领日期,编了一系列信息。放弃绿卡的理由?我爸患了老年痴呆症,我得留在身边照顾他。我一般随口编造的理由都很能博取同情。

 

过了一会儿一个白人移民官叫我进去面谈。正式放弃公民或永久居民身份要求面谈,主要是要确定你是自己自愿放弃,而不是迫于某人或某种情势的压力。我说了我爸的情况,这不需要编。移民官马上说哦,我很同情你。我说谢谢。他又说我刚去世的父亲生前也是这病,所以我很了解你的情况。我说哦,是吗,我很遗憾。他又问我,你要知道以后你要是再想回美国居住,必须重新申请绿卡,而不可能再把这张绿卡要回来。所以你真的确定放弃这张绿卡吗?我说我确定。我爸就是脑子有病,身体好着呢,一时半会儿且死不了呢。他说,嗯,没错。这种病可恨就可恨在这儿!

 

他们拿走了我的绿卡和回美证。我没试图留着那张卡片以作纪念。给了我一张自愿放弃美国永久居民身份的证明,告诉我多复印几张留着,以后要是申请非移民签证,要把这个给签证官看,他就不能以“移民倾向”为由拒签了(这句是我的理解),入境美国时也要出示给海关的移民官看。

 

三点二十五分,我走下楼去,穿过办签证的人海。我现在跟你们一样了。把他们混杂着希冀、渴盼、焦灼、不安的各样神情留在身后,我走出了大使馆。我跟你们不一样的是,我现在的心情很安定。

 

特别想提一句的是我老婆。我很感激她对我的决定的理解与支持。严格地说,应该是不反对。其实我懂得她的心。她是一个典型的一般人所说的那种“一般人”。所以她对我持有绿卡的看法也很一般,能很方便就去美国当然是件好事,也是很多中国人希望的;能去美国留学当然也是件好事,也是很多中国人为之努力而不一定得的;能在美国定居也未必是件坏事,最起码那里地广人稀环境干净食品安全;多一种选择总是多一条出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其实我知道她是很希望也能拿到绿卡的,她也有“一般人”的虚荣心。但是以前因为我很强势,我强调过我不喜欢美国,也不想去美国,所以她就不说什么。后来她看我慢慢讲点道理了,也跟我一起分析移居美国的可能性和利弊,也知道有现实的困难。现在她拿我的病做最能说服她自己的借口,对着将要失去的好东西,随了我的便。其实都不是出于她本意,都是因了我的缘故。这些我都懂得,也很感激和感动。

 

黄永

二零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北京

[转载]绿卡十五年

[转载]绿卡十五年

话题:



0

推荐

杨早

杨早

645篇文章 20天前更新

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