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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去试试东洋风味?”

 此言一出,另外三个人都有些沉默。

我是因为早车刚抵上海,今夜几个报馆的朋友要替我洗尘,去哪里我自然无可无不可。老王呢,我知道他向来是有些憎恶那个邻国的,这两天尤其。小韩是为什么?

“东洋风味还算有趣,只是进门要脱鞋子,有些讨厌……”小韩皱着眉头。

这算是撞到枪口上了。老姚立刻讲起小韩的笑话来。这个笑话,在上海报界尽人皆知:小韩头一回跟老姚去吃日本料理,全不知道进屋要脱鞋这一说,临到进门,急出一身冷汗,只因他平日没什么换袜子的习惯,又是冬天,一双袜子大概要穿个把月,现在要当众脱鞋,岂不难煞?情急之下,冲到附近的武昌路,现买一双洋袜换上,才免了大伙儿的鼻孔劫数。

“而且他那天穿的还是中式带扣棉鞋,脱穿起来分外困难,我们至少有半点钟在等他脱鞋进屋!”

好在那只是童年阴影,小韩今日穿的是皮鞋洋袜。何况老王小韩都要看客人的面子,看我并不抗拒,他们也不好扫兴。

于是一行四人,坐上两辆东洋车,杀奔虹口。从虹口到杨树浦一带,集中了日本人办的工厂、码头、公司,“差不多成了日本街市”(上海的望京啊,我心里嘀咕)。而食肆酒馆,集中在北四川路,华灯笙歌,人称“第二南京路”。

用老姚的话说,今夜只是要“好好吃顿饭,谈谈天”,既不打算叫局,也不会去光顾日界著名的“行乐和菜”(所以我也不知道那儿有没有女体盛之类的幺蛾子)。

 去的那家料理叫做“松上家”(原来不只有松下,还有松上),在横浜桥附近。弄堂门口中央悬着一盏方灯,灯上白底写着“松上”两个黑字,旁边又有几个东洋字。一进门,满是东洋气象:地板离地二尺多高,上面铺着席子,席子上摆设柜台、小桌、蒲团。

 “上楼去!上楼去!”老姚轻车熟路。

楼上的房间铺满席子,干净是干净,就是以中国的标准看,未免小了一些,也低。老王在南方人里算是高大的,几乎就有要碰着额角的危险。大家连忙坐下,才注意到墙角摆着一大盆菊花,开得正盛,一阵阵的清香袭来。

“这么小的房间,能布置得如此清幽,东洋人这方面真有天才!”老姚赞道。

 老王可不这么看:“东洋人布置小屋子的本领比布置大屋子的本领好,可见他们宜小不宜大!”

 牛肉火锅很快摆上来了。一张小台子中间安放一个火炉,炉子上放着一只小铁盆,另外摆着几碗生牛肉、白菜、鸡蛋。清淡得很,胜在洁净。时时有几个涂脂抹粉的“酌妇”进来斟酒。她们听不懂中文,我们也讲不来日语,比比划划而已。

老王显然心里不太平,才吃几口,就问我:“杨兄,前天《大陆报》发表的大石言论,你怎么看?”

 1912910日,《大陆报》刊载对日本国民党领袖大石正己的采访。大石扬言:中国终必为各国瓜分而已,因为“其国版图虽有四百万方英里之广,其国民虽有四万万人之众,然皆不知爱国为何物,且无一人能得众望,而胜统治者之任,加以各省分隔交通不便,今日之中国乃如一半身麻木不仁之病夫”。

大石表示,现在英国、俄国都在积极向中国要求西藏、蒙古等地的权益,德国、美国也跃跃欲试,日本“安有卷甲偃兵之理”?必须加入在华争夺利益的行列,甚至“引令他国以共同一致之手段对付中国”。

最刺激人的地方,是大石摆出为中国考虑的姿态,声称中国大局糜烂,不可挽回,唯一自救之法,是“弃去四周之土地,而以本部未经外人加手之数省,组织一坚实之国”。此论一出,举国哗然。这两天我自北而南,沿途听见知识界讨论的,多是此事。

我一个穿越者,能说什么?难道我告诉老王他们,三十年后,东洋人将会成为上海的主宰者,这间松下家日本料理,你们根本没资格接近,变成日本人和汪伪高官的禁脔,就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位易先生抱着王佳芝唱《天涯歌女》?

“老王,你怎么看?”

“我当时在报馆看到这段新闻,气得差点子把桌子拍碎了!恨不得立刻召集国民军数百万,打到东京去,占领富士山!”

他的声音大了些,旁边的东洋酌妇虽然听不懂他说什么,也吓了一大跳,清酒都倒到了杯子外。老姚挥挥手,让她们出去了。

“昨天还收到东京电,说现在东京陆军各学校,皆已停招中国学生……真是可笑,难道中国人非得去你东洋学陆军,才能强兵吗?想灭亡中国,先得问四万万人答不答应!”小韩也激动起来。

老姚的手向下按了按,示意轻声些。他曾经到日本留过学,算是这群人中的知日者,但也有人背后说他是亲日派,或者干脆就是汉奸。

“我倒是觉得大石的言论,有值得中国借鉴之处。大家知道,大石正己跟大隈重信、犬养毅这些人一样,是日本政客中的进步者,主张日本一定要外向发展,甚而吞并支那。我记得大石在访谈中提到‘中国今日可与日本复古时代相比较,当日日本党派林立,互相水火,正如中国目下之情形相同,外国乘机以图自利,亦正如彼等目下施于中国之手段相同’,那么,为什么日本当年没有亡国,而中国就会亡国呢……”

“他说的就是日本人爱国,而中国人不知爱国为何物!去年武昌首义,各省响应,民气奋发,最终推翻恶政府,怎么叫做不知爱国为何物?”老王都快挽袖子了。

“然而大石说得也不无道理!去年清军革军,都在寻求外人帮助,民国成立,各党派也还在‘求外助不已’……”

“满人总是丧权辱国,当然会求助外人,我民军全恃民气,以制清廷,哪有借助外人之谬举?现在民国了,难道政府还要借助外力来欺压同胞么?”小韩加入战团。

老姚也有点儿眼红,清酒的劲儿没这么大吧?“我可是听说,咱们的革命伟人、前大总统孙中山先生,跟东洋人有私下的密约!此次明治天皇逝世,为什么有人建议让孙中山担任赴日专使?他跟东洋人的关系可不一般,连‘中山’两个字都是取自东洋名字……”

“放屁!”老王眼瞅着就要站起来掀桌子。

我赶紧劝和。“两位!两位!看我份上,看我份上!……兄弟刚在北京参加欢迎中山先生,中山先生在演说里讲得很明白,‘领土人民主权’三者,不使外人侵犯,其余工商,无不应持门户开放主义……”

“孙中山这一点我也不赞成!东洋人在上海,在内地,有多少商业往来,他想亡我中国,我们就不该跟他做生意!抵制日货!”

“可不是吗?今天来吃东洋菜,我心里就很不乐意……”

门外哗啦一声巨响,甚脆甚宏,好像许多磁器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尖叫声,奔跑的脚步声。小韩靠门最近,站起来呼地一声拉开木槅就出去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不会是爱国民众来砸日本料理店吧?随即哑然自笑:这是1912年的上海租界里。规模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三年前在广东爆发过,而在上海,得到“五四”前后了。

小韩匆匆地回来:“没事,几个东洋人跟艺妓嬉闹,打翻了酌妇手上的啤酒瓶子……”

大家也再没有了吃兴,匆匆挟完锅里的肉菜,就拍手叫人来结帐。为了打破散场前有些难堪的沉默,我提了一个话头:

“诸位知道这东洋的牛肉火锅,有什么掌故吗?”

这下连东洋通老姚都不知道了。三个人看着我,静听下文。

“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说是东洋人以前并不吃牛肉,自从开国之后,才模仿西方人吃牛肉,尤其是热血青年,短发敞衣,喝酒烧牛肉吃,扼腕谈天下事,立志维新开化,所以当时也把这东西叫做‘开化锅’……上海人那么多,不可能人人都来吃东洋牛肉火锅,可是东洋人当年爱国开化的经验,倒真是不可不学哩。”

 

(本文部分情节描写参照毕倚虹《人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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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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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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