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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抄报

2012年春节,我在长沙的苦寒中,搓着双手,开始用键盘抄1912年的《申报》,每天抄一百年前同一天的报纸,但凡有兴趣的条目都全文照抄,或摘要。抄写对象是影印本电子扫描版,在13寸的电脑屏幕上,放到能看清的程度,就必须反复左右拖动画面。好在假期晚上没什么事,一般等到全家人都看完电视去睡觉,我也差不多抄完这一日的旧闻。

如果我能穿越回1月底,告诉自己:这项工作每天几乎要耗用三个钟头以上,看书观影的时间大半出让,每月抄写字数超过10万字。估计我立刻就放弃了。

那好,我为什么要抄报?为什么要抄《申报》?

2010年8月,我接受一家出版社约稿,在辛亥百年之际写一本关于这场革命的书。之后我用了十个月的时间看各种资料,史著、档案、回忆录、笔记、日记、小说,还有2011年新出的各种辛亥书。辛亥跟五四一样,是个大泥坑,要是没有一个死线(DEADLINE),估计我到2012还动不了笔。

从2011年6月到年底,以每周一篇的速度,写出了刚刚结集出版的《民国了》。这本书写法上基本实现了我最初的设计:以新闻特写的方式写辛亥,尽可能地让笔贴近现场,还原氛围。我从看过的各种资料中挖掘出诸多细节,用它们来编织一幅幅我心目中的辛亥图景。

完稿之后,欣慰之余,又感到强烈的不满足。如果说《民国了》有什么特色,它主要是写法上的。前十个月的阅读材料,是“防御型的”,为了保证我在史实上尽量不出错,同时尽可能多地利用已有的研究整理成果。可是,所有的一切,史著、档案、笔记、回忆录、日记、小说,都已是他人的选择结果,我只是在同样的镣铐里跳一支不一样的舞。这也是为何我没有在《民国了》书末列出“参考文献”的原因——我认为2011年数十种重写辛亥的书,除了少数几种有独特史料,大多数作者使用的材料都高度重合,那么,每个作者心目中的辛亥图景,应该都差不多吧?无非看各人用同样食材炒出什么样的菜。

我感到不满足,因为我从来不想去追寻历史的“真相”是什么,我感兴趣的,是这些历史是如何“被叙述”的(以前出版的《野史记》副题为“传说中的近代中国”,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而这些叙述,大都是后设的。最即时地的记录与感想,只存在于两种材料:日报与日记。而日记有太多省略、遗失、改写的可能了,很难作为主材料使用。而日报是记录时代与社会最快、最全,也相对最富细节、最体现“被叙述”的媒体了。当然,泥沙俱下的材料需要后世的文献与研究来加以澄滤。

之所以一天天一版版地翻抄旧报,而不是循着事件线索去定点查阅新闻,是因为我希望能在心中建立一个相对完整的社会图景。我常常设想,假如我就是一个当时的小知识分子,与权力核心隔着十万八千里,每日读报,我将如何想像这个国家、这个社会,甚至这个世界?有时我觉得我简直像一个穿越者,在文字构成的旧世界老中里穿行摸索。

至于选择《申报》,一方面是因为就手(有电脑版),另一方面,《申报》公认是清末以来传统最久、较为中立的公共舆论机构。详细论证此处不赘,1901年2月14日,《申报》出版一万号,头版《本报第一万号记》文中说:“自本馆始于上海创行日报,遍传各省,风气遂开……本报历年最久,而又悉遵泰西报纸之例,未敢稍逸范围。凡朝廷之政令,官吏之职守,民生之休戚,水旱之凶荒,学校之栽培,国用之会计,疆舆之险要,军政之废兴,商业之盈亏,物产之品目,邻国之举动,交涉之事端,格致之精微,器艺之新制,罔不周咨传访,采录报中,纪载要闻,不嫌其琐。”虽然不无自夸之嫌,大体说的是事实。

有人问:你担不担心只抄一张报纸会有失偏颇?首先,新闻事实《申报》不会太离谱,因为它有诸多的强劲对手如《上海新报》、《新闻报》、《时报》,它们都是大众报纸,靠商业广告盈利,不同于靠政团资助的机关报纸。这样的报纸一定不敢过分歪曲事实以致丧失舆论公信力。其次,从立场来看,《申报》这样的大报,想讨好最主流的读者,一定会选择社会最主流的立场与思路(这一点《申报》在1905年左右吃过大苦头)。另外,《申报》办报地点在上海租界,无需太顾忌政府的压制与禁令,加之大量购买、转载国外媒体如路透社、《泰晤士报》、《朝日新闻》的访电,虽然只是一张报纸,消息、版面间照样有足够映照现实的多元空间。

抄报之始,我也没想好我要干什么。提了八个月报,字数几近90万字,我希望能利用这些材料和抄报心得,在2012之后的数年中,重新审视或曰“攻打”1911~1912的中国社会生活,尤其关注之中的制度、习俗、心态变化,希望下一本关于清末民初的著述,可以从材料到写法,都更独特一些,固所愿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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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645篇文章 20天前更新

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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