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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为了抵达最底层(《北京报界先声》序)

《北京报界先声》,彭望苏著,商务印书馆2013年6月版

 

         我关注《京话日报》与彭翼仲,是很偶然的机缘。在北京大学中文系读博的头一年,跟导师讨论论文题目,突然冒出一个问题:《新青年》创办在上海,当时最西化的中国都市也是上海,为什么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不在上海,而是北京?

         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就换成了更实在的形态: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既然发生在北京,那么这座城市的都市性格/文化生态/舆论环境,对于形塑这两场近代史上的重要运动,有着何等影响?

         基于这个问题,就开始关注北京研究,从都市史、文化史到舆论史的材料,都在我的阅读范围之内。这样就碰上了彭翼仲与《京话日报》。

         在一般历史、文学研究者的知识框架中,彭翼仲的名气不大,知道的人很少,甚至远比不上他的儿女亲家梁济,当然更不如他的姻侄梁漱溟。其中原因,大概是大陆的近现代史研究,政治上主流是“共和—革命叙事”,文化上主流则是“五四—启蒙叙事”。而彭翼仲、梁济则是改良—立宪这条线上的人物。梁济的名气稍大,多半是因为1918年的一死惊天下,而且进入了新文化人物如陈独秀、徐志摩的叙述,其子梁漱溟后来的成就也不无助力。

         新闻史研究者知道《京话日报》的人当然多一些,但这份报纸也长期被归入“保皇—立宪”派的序列,而且近代新闻史的叙述,本来就重南轻北,研究者目光多注于上海。这样一来,彭翼仲与《京话日报》的功业便被遮挡于主流叙述之外。这也是为什么当我逐步进入这段历史时,心头会有强烈的震惊与不平。

         这种不平,梁漱溟先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撰写《记彭翼仲先生》时想必也有。如梁先生所言,彭翼仲是“清末爱国维新运动中一个极有力人物”,“凡自幼居住北京而年在六旬以上的老辈人,一提到‘彭翼仲’三字,大概没有不耳熟的”。跟北京的民众记忆相比,主流历史叙述却要冷淡得多,“我今天查阅那些讲到中国报纸历史的各书,或则漏掉不提,或者止于提及报名,或虽则言及某报被封、某人被罪,却又错谬不合。至于其所从事的社会运动曾有若何影响成效,就更无只字道及”。

         大概正是激于这种冷遇,梁漱溟先生写下了《记彭翼仲先生》这篇长文,对彭翼仲的一生事业做全面的梳理。彭翼仲既是梁漱溟的谱叔,又是姻丈,上世纪二十年代梁漱溟甚至还接办过一段时间《京话日报》,他的描述自然亲切可信,眼光独到。我那时一边读《京话日报》,一边看梁先生的文章,受益匪浅,博士论文中有关《京话日报》的章节,便大抵按照梁漱溟的思路进行叙述。

         其间有一两篇文章在刊物上发表,突然收到一封贵阳来信。却原来是彭翼仲的嫡孙彭望苏老师写来,信中很欣喜于我对《京话日报》的研究,并称将择日来北大图书馆看《中华报》,希望与我见一面。

         记得是一个冬日的清晨,在北大小南门外见到彭望苏老师,脸上依稀还有乃祖的几分神情——这当然是想象,彭翼仲留下的照片并不清楚,但看他传记中,“为人豪侠可爱,其慷爽尤可爱”的性格特色让我印象很深。彭望苏老师也是很爽直的人,我们也没有叙什么闲话,主要谈的是关于《京话日报》,然后我带他去北大图书馆。

         彼时北大图书馆旧刊室进行整修,本来据说要关闭半年到一年。我们这批博士生大抗议,因为倘这成了事实,论文便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大家休学算了。后来是在三楼书库的角落辟了一块出来暂用。

         旧刊室的管理员老张,因为平时日日来看旧刊,已经很熟了。彭望苏老师是外面的人,能不能索看《中华报》这样的孤本,我也不完全托底。虽然可以用我的名义借,但彭老师要看上十多天,毕竟不方便。

         未料我一提“这位彭老师是彭翼仲的孙子”,老张立即瞿然:“知道!知道!彭翼仲!《顺天时报》上总是提到他!”这里不能不佩服旧刊室管理员的“横通”。清末民初的《顺天时报》,看的人并不算多,但非常重要(因其是日本人出资办的,后来甚至成了日本外务省机关报),而且正好是《京话日报》的最大竞争对手(彭翼仲办《京话日报》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为华人“争报权”),老张经由《顺天时报》而了解彭翼仲,而且对彭很敬重。这我就放心了,彭望苏老师大可在这里放心地阅读祖父办的《中华报》、《京话日报》、《启蒙画报》。

         与我由兴趣而研究《京话日报》相比,彭望苏老师更多了一份家族责任感。同是细读旧报,我的关注点主要是“报”,他的关注点首先是“人”。彭老师曾有言:“先祖父身处办报而赔累不堪之时,曾作殉报准备,以裁纸刀刻字壁间,留下‘子子孙孙,莫忘今夕’的激语。这八个字一直响在我的耳边,使我产生崇敬之情,使我多想社会责任、文化良知,也激励我把对先祖父及其报业活动的追寻和研究作为理所当然的任务。”

然而这并不影响研究结论的殊途同归。因为通读过《启蒙画报》、《京话日报》、《中华报》的人,很难不为彭翼仲、杭辛斋、梁济这些启蒙知识分子“位卑未敢忘忧国”的情怀,以及踏实力行的精神所感动。而将彭翼仲与《京话日报》置诸近代报林之中,其特异之处,也正在于它开辟草莱之功,及这份报纸与北京维新运动、社会生活的紧密结合。

彭望苏老师斟酌再三,为自己研究祖父的著述定名为《北京报界先声——百年之前的彭翼仲与〈京话日报〉》。他在给我的信中写道:

 

书名标举“北京”与“报界”两个范围概念,在其后以“先声”点题,表明彭翼仲与《京话日报》既在时间上领先,又具有先进意义,还凸现了人的声息,造就了“有声的北京”。副题以“百年之前”概指彭翼仲与《京话日报》,乃是因为本书虽重在揭示和研究1900年代的彭翼仲和《京话日报》,但亦涉及报主一生,同时梳理考求了《京话日报》自始至终的史实,因此,“百年之前”代指本书所涵盖的历史时段。

 

这说明了本书选题的范围与意义,那么,内容有哪些特色?彭老师列出了以下关键词:

 

清末;北京;民间社会;民间报人;白话文报纸;平民品性;眼光向下;浅文白话;爱国图强;构建民间舆论环境;推助时势进化;提升国民程度

 

如果读者能够抛开一般历史书中枯燥而呆板的叙述,自行想象一下1904年的北京社会,你就知道彭翼仲与他的同侪在从事着一项何等艰难而无望的事业:

西太后与光绪帝已经返京两年多,市面恢复了些许生气,但庚子造成的伤痛,仍在北京人(尤其是旗人)的心头激荡。辛丑条约的赔款又像一座大山般,压在有识者的心头。而北京识字的人是那么的少,所有的报纸加起来也不过能卖两千来份,老百姓不看报,也无从了解新闻新知识。他们把报纸叫做“洋报”,觉得“访员”(记者)都是汉奸。街头倒是不时可以见到揭帖,宣传说“老团”(义和团)会很快回来,要那班崇洋媚外的人小心些。

站在一个知识分子的立场,那几年,国家岁收大部分赔给了外国,外人在国内的特权,从开矿、修路到招收华工、法律审判,越来越重。1904年在东北开打的日俄战争,更是时时提醒中国人丧权辱国的痛。怎么办?“开民智”是他们认为唯一可行的路。要开民智,不办报纸,不办白话报纸,怎么行?

《京话日报》在这时应运而生。它要承担的任务很多:要启蒙新知识,要讲述爱国道理,要劝导人们除旧维新,要报道国内外新闻,或许连创办者也没有想到(确实也没有先例),它变成了一个草根平民的舆论空间。

如果拿《京话日报》与上海那些大报大刊相比,甚至是与它自己的姊妹报《中华报》比较,它们之间的差别,几乎就像今日的网络、微博与传统媒体的区别。它将这个时代发言的门槛降到了最低,只要你能写几个字,语法不通没关系,字写错了也没关系,你写的就是日常说的话(这一点北京人占了大便宜),报纸编辑会帮你改,然后登出来。

同时,读报的门槛也降到了最低。买不起报(一份只要三个铜子),有人捐了贴报栏捐了报,免费阅读;不识字,有热心人沿街讲报,后来开了讲报所,专门演说每日时事;想舒服点儿看报或听报,又有人捐了房屋开设阅报处,看报听报免费,还有茶水供应。甚至你去戏园子听出戏,开幕前台上也有人讲几段报上的道理。一开锣,嗬!演的还是报上时事新闻改编的新戏!

几乎用尽了所有可用的传播手段,目的只有一个:让报上的话可以抵达社会的最底层。两年之后,那些上海办白话报的同行,蔡元培,林白水,派人到北京来一瞧,扛活儿的,拉车的,都坐在台阶上读报呢。他们震惊了:这可是中国从来没有过的事啊。

您瞧,说起《京话日报》,我就停不住口,恨不得一下子把我知道的事都倒给您。其实,要说这些事,最全乎的,都在彭望苏老师这本书里啦。看了这书,您不但可以知道彭翼仲他们和《京话日报》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对1900年代的北京社会,地理、风土、习俗、人情,都能知道不少哪。

就学术价值而言,本书是迄今关于清时阶段《京话日报》最全面也最详尽的著述。书中对诸多《京话日报》研究史上的疑案,如“晚清第一报案”的彭翼仲案,清末时段《京话日报》的终止期号都有补阙正误的研究。全书附有与若干具体内容相关的照片资料,并呈现了《京话日报》影印本中缺失的第33号和第437号报纸照片,书后更附录了“清末时段《京话日报》期号与日期对应表”,许多引用《京话日报》文字时弄不太清期号、阴历、阳历对应情况的研究者,从此可以大松一口气了。

后学者如我,本无资格为彭望苏老师这本书作序,忝蒙老先生错爱,大约也有同为《京话日报》热心研究者的惺惺相惜之情,彭老师定要我写上几句。于是怀着如履薄冰之心,在辛卯年的岁末写下这些文字,自知佛头着粪,唯愿读者从中晓得我对《京话日报》与彭翼仲们的崇仰之情、推介之忱,而原谅我结结巴巴、慌不择言的赞美。

 

杨早

201215日于京东豆各庄


阅邻十八:给天下人说话的地方

主题:媒体与底层

书目:《北京报界先声》

时间:2013年8月24日(周六)下午2至5点

场所:公交363终点(四惠起点)万科青青家园商业街读易洞

报名:微博私信@读易洞de洞婆婆 。限12人




 

一切都为了抵达最底层(《北京报界先声》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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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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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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