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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可能讨好所有人

 

张立宪(老六)在南大的演讲《编辑的执行力》,基本是读库团队做《城南旧事》(插图珍藏版的编辑报告。这篇报告打动了不少人,朋友圈里微博上挺多人转的。也打动了我,因为昨天我在淘宝下单买了一本。

今天书送到了。确实不坏,读库又一次做出了有水准的读物。颜色、纸张、装帧,都让人满意,字体与大小我不是很喜欢,考虑到《民国了》经常被中老年读者投诉字太小,这样的大字也有其好处,如果能用更“民国”一点的字体,可能更够味儿。不过那个需要特制,按照民国时商务、中华、开明的字模重新做一套字,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了。

还附赠了有声书CD和“九九消寒图”。“九九消寒图”据说是宫廷藏品,但没有我想象中印得精致。一是印刷效果不太理想,也小了点儿(说明文字完全可以放在背面),二是“九九消寒图”重点在“双钩描红”,我们打小练字那样,用红线双钩描出字体,似乎在向主人呼喊:快来快来!快用墨汁将我的空白填满!这样一日一笔,难耐的数九寒冬便在填满全图的企望中一天天消去。说白了,“九九消寒图”就是下载“春暖”的进度条——清晰、有趣的进度条可以缓解使用者的等待焦虑。而今的成品,不知为何都是实体,完成度很高,让人并无提笔将它们完成的欲望。

总的来说,这一套书花费68元,决不算贵,广东话叫“抵买”,拿来送人也很合宜。不过我的主旨不是要说书本身,而是谈谈老六那篇编辑报告。

你不可能讨好所有人。对于《编辑的执行力》不满的声音,大抵出于说者自身的专业视点。比如有人批评读库趋易避难,专做经典忽视新创,实际上是偷懒;也有说读库坚持自营,光批评网店的盘剥,没有整合网店的强大资源,未免偏狭。我自己不搞出版,也不做营销,因此对上述批评无感,觉得有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坚持,也未尝不是一种特色,只要“所求即所得”就行了,不怕卖得慢,自售也未必不好,而且确实有利于治愈选择恐惧症;独沽一味,只做经典,总比捡到篮里都是菜,古人所谓灾梨祸枣要强。中国每年出的书委实太多,如果没有能力或兴趣沙里捡金,坚持向经典致敬也是一种建设。

既然别人的批评我会无感,我下面所说的,也一定会有大量听者不以为然。没关系,咱们明白“不满是催人向上的动力”就行了。

通观《编辑的执行力》,我最喜欢的话是“六天付清稿费”(作者本位嘛),最看不过眼的是所谓“校勘工作”。老六指出“《城南旧事》有三个版,一是最原始的版本,也是大陆常用的版本(简称‘大陆通行版’),另外一个是台湾的单册版,还有一个就是分成三小册的台湾儿童版”,而读库版在此三者的基础上择优而成,所以老六自认是“完善”的。

 

读库版《城南旧事》的校勘法

 

 

老六举了一个例子:

 

大陆通行版是最原始的版本:“我小心地拿着汤匙,轻慢轻慢地探进汤碗里。”林海音修订的时候改成了:“我小小心心地拿着汤匙,轻轻慢慢地探进汤碗里。”从语感上来说,后一句肯定比前一句要好一些。所以这时候,我们依照的就不是最原始的大陆通行版,而是台湾单册版。

 

看到这里我马上就想问:“为什么?为什么后一句‘肯定’比前一句要好一些?”如果现场提出这个问题,老六的回答大概会是演讲中所说“有时候语感上很细微的感觉,确实很难说清楚”,好,既然很难说清楚,你又希望读库版《城南旧事》是一个“完善”的本子,那编辑为什么要替读者做出选择?

老六又举了一个例子,也是林海音自己改的,将“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改成了“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去了”,老六评点道“这种修改是有理由的。一个作家对自己作品的调整,可能永远在进行”。作家当然有权,也总是在调整自己的作品,但一个作家改自己的作品,有可能改好,也有可能改糟,更多的情况下,作家的改动好坏,人言人殊。而曾经有过的版本,并不因作者的废弃删改,而丧失其本身的价值。

即如老六举的这个例子,加不加“横胡同”,大可玩味。老六说“有理由”,也许是因为前文已有“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删去后文中的“横胡同”,似乎更简洁。但我们要考虑到《城南旧事》是儿童视角,在儿童的语言世界里,重复、罗嗦,本来就有着成人世界不具备的功能,比如一个孩子新学会了一个词,他会在一天之内不厌其烦地反复使用,或许是在巩固自己的印象与记忆。同样,如果小英子对“横胡同”感到新奇,或亲切,她在叙事时重复使用这个专有名词,就有她重复的道理。小说不是新闻报道,简洁在这里并不能成为唯一的权衡标准。

老六又说:

 

大家再看,三个版本中都有这么一句: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水。

读库版: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了我自己一身。

因为编到这里的时候,我也忍不住了。

 

看到这里我真的有点被吓着了:这是编辑化身作者的节奏吗?老六觉得“水”字重复了,就可以帮已逝的林海音删去,那如果我来出一本《红楼梦》,岂不是可以替曹雪芹将后四十回重写一遍?

老六的野心之大,真让人瞠目结舌:

 

其实书里还有很多我自己忍不住要改的地方,但是都没有动手,因为作者已经去世了,尽量尊重作品的原貌。如果林海音女士在世的话,我想我一定会不断地登门拜访老太太,我们再做一个理想版本的《城南旧事》。

 

额上三条黑线,天空乌鸦飞过:幸好读库只致敬经典,作者多半早已仙逝,要是老六决定开发当代作品,他还不得住到莫言、贾平凹、陈忠实、刘震云家里去?俗话说文无第一,我也算是写字儿的,在我看来,上面四位哪位的语言都得大改特改。我也当过编辑或主编,收到稿子,改稿的冲动也是在胸腔中跳跃不止,可是我一般只敢小改说理的文字,因为怎样把一个观念说清楚说准确,多少有点标准。碰到叙事文字,那就只敢说喜欢不喜欢,谁的我都不敢动,轻巧、凝重、简洁、罗嗦、节制、恣肆,那都叫风格。要是林海音先生在世,一一按老六的意思改过,作者一栏该不该林海音与老六联署呢?

要说这也无伤大雅,我犯不着替林海音喊冤,轮到编辑敢这么对我的书,我再发飙不迟。但是我在前面说了,重要是的“所求即所得”。如果读库版《城南旧事》主打的是“林海音改定本”或“老六修订本”,那我有何可说?只不过在装帧华美与版本好恶之间,作一权衡而已——说句实话,我看了《编辑的执行力》,还会下单订书,是因为关维兴的绘本确实惊艳,读库的印制又让人放心,更重要的是,《城南旧事》还“不够经典”,所以瑕不掩瑜。如果印的是《呐喊》或《受戒》,还是这种编辑法,我怕就要敬谢么么哒了。

 

我心目中的理想版本

 

 

老六的“所求”是什么?

他在《编辑的执行力》后半段打了一个比方:

大家都看碟,应该知道DVD有一个著名的品牌“标准收藏版” (The Criterion Collection),品质很高,把影史上的经典作品按照他们的出版理念重新出版。一张“标准收藏版”的DVD会包含什么内容呢?他们首先会对影片做全新的修复,第二,收入不同的版本,原始版、公映版、导演剪辑版什么的,还加很多的花絮,评论声轨、幕后访谈、导演访谈,当年拍摄时的各种其他资料,预告片、删除片段、照片,还有小游戏,甚至还会印一本书来诠释这部作品。我们不妨想一下,“标准收藏版”的理念,完全可以用在对一本书的编辑中。

这段话说得何其正确!可是,让我们想像一下,CC版会不会将“原始版、公映版、导演剪辑版”,只选出一种保留下来?而且组成全片的镜头,上一个可能来自公映版,下一个却是出于导演剪辑版?CC版的主持者会不会登门拜访导演,希望他另拍、另剪某些段落,好让CC版更为“理想”?

不会。我看过的CC版,大致做法是选择一个版本作为主版本,而将其它版本不同的段落单独放在特辑之中。至于其它的材料,自然是能收多少收多少。

如果真的是将“标准收藏版”的理念用于读库版《城南旧事》,那编辑团队要做的事情还要多得多,他们得收集林海音有关北平的其他文字,关于《城南旧事》的各种评论与研究,对作品、作家的采访与报道(包括文字与视频),还有吴贻弓的那部同名影片,还有曹治仪编辑的,中国电影出版社1985年出版的《城南旧事——从小说到电影》那本542页的书,也该一并收入“读库版”。

显然,这样做,未免悬的过高,看来“标准收藏版用于一本书的编辑”还只是一种理想。那么,回到校勘上来,应该怎样完成《城南旧事》的校勘?

首先,要选择一种版本作为底本。校勘现代作品与校勘古籍不同,后者在长期流传过程中,出现很多鲁鱼亥豕的讹误,找到最准确的那个字那句话,是校勘古籍的重要目的。而现代作品的版本比较清晰,需要校勘的,主要是作品不同版本、不同时期的改动,这些改动可能出自作者之手,也可能出自胆大妄为的编辑笔下,选择底本,要么选择初版本,要么选择作家自己最认可的版本。不管选择哪种,都得是同一种版本,因为不同时期的版本,携带的信息全然不同,作者年龄、阅历、心境导致的状态不同,必然影响对同一件事、同一段文字的不同考量与表述。这还只是内因,如果碰上政治、商业等外因,比如老舍、曹禺对成名作的大幅删改,或香港出版商当年将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改名《王二风流史》,大陆出版商将《唐人故事》改名为《唐人秘传故事》,作品的面目则相异更甚,因此校勘不能搞成百衲本,看上去好像去芜存菁,取精弃糟,其实是破坏了作品历史的完整性。

其次,各版本中的异同,通过脚注或尾注的形式呈现出来。搞过文学研究的人都知道,“汇校本”永远是最理想的版本,也是最值得收藏的版本。普遍读者或许满足于让编辑越俎代庖,帮他们择出一种版本,甚至拼出一种版本,但是敢标明“收藏本”,就该尽可能容纳最大的信息量,让后人可以比较作者不同时期的偏好、版本不同时期的异同,加上作者已逝的客观条件(不然他可能还会修改调整),这才有可能形成“标准收藏版”式的终极版本。否则,今天读库拼出了一版《城南旧事》,明天我也来依据各种版本拼出一版,口味跟老六不同,也宣称是“完善版本”,读库除了拿着版权合同跟我打官司,又有什么可以在版本价值上必胜的把握?

最后,无论如何,编辑不能改动作者的原文。哪怕某句话重复使用了三个“的”,你也只能在“的的的”下加一注曰:此处疑衍二“的”字。否则作者就是要加重表达怎么办?他有他的特殊用法怎么办?再版鲁迅的《野草》,难道能以简洁之名,将《秋夜》的开头改为“我的后园墙外有两株枣树”?

老六在《编辑的执行力》里提出:把一本书做对,有三个环节,分别是减轻读者“财力上的负担”、“视力上的负担”、“体力上的负担”,分别指向书不要太豪华太贵,让读者买不起;不要过度设计,搞得太花哨,干扰阅读体验;让读者拿到书有舒服、舒展的感觉。这些话,都是至理名言,值得全行业学习。不过,希望读库团队不要“编辑的执行力”满格,“编辑的自信力”也爆棚,替读者“过度考虑”,替他们减轻“脑力上的负担”,也就抹杀掉了读者阅读“经典”时可能的见仁见智。要知情,要选择,买食品是这样,读书也是这样。

编辑的自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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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645篇文章 1天前更新

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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