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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是书评:如何让孩子认知恐怖主义

         这本书是怎么来的?肯定不是我买的。大概是哪位离京时留在我这儿的?或者干脆是某网站购书时送的?完全没有印象了。而它现在哪儿,也完全没有在脑海里存盘。

         书名叫《但不愤怒——孩子们写给恐怖分子的信》,(美)舒尔特、西尔塞编,梁卿译,民主与建设出版社20033月版。其时距“911事件”还不过一年半,属于跟热门时事沾边儿的书。绿色的封面,有不少孩子欢笑游戏的插图照片。才146页,很容易翻完。看过就撂开了,也没有想保留。

         这几日因为昆明火车站的惨案,网上一片哀悼之声,也夹杂着杀气。很多人说昆明惨剧是“小型911”,由此突然就想起了这本书,这本薄薄的只有146页的小书,意蕴突然变得丰富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这本书是两位美国的小学教师,让班上的十几位孩子,每人给恐怖分子写一封信。于是,每个小学生都用他们的“美国思维”去理解这场喧传众口的灾难(它甚至被称为“有史以来美国本土遭受的最严重袭击”——珍珠港毕竟在遥远的夏威夷)。

         我从网上查到了一些从书中摘录的语句:

 

你有一个问题,一生气就管不住自己。

你的方法破坏太大。

安静下来,想些美好和平的事吧。

平静的把你的想法说出来,你会成为英雄。

你可以变好。如果你愿意,我们会帮助你的。(p13

 

我觉得搞恐怖主义是胆小鬼们做的事。(p74

 

但是我长大以后,懂得了一个道理,就是如果出现问题,千万不要用暴力解决……你认为活着就是为了复仇吗?要是这样,我就不再为自己的国家难过,反倒觉得你很可怜了。(p103

 

我为你难过。也许人们今天叫你英雄,可明天就会忘记你的名字,或者以你的行为感到羞耻。这是早晚的事。(P120

 

我们建设,我们很骄傲。你们破坏,你们很骄傲。我希望你想一想:谁是真正的坏人?(p138

 

而此书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个小姑娘对恐怖分子说:你是找不到工作才这样做吗?我可以叫我爸爸帮你找一份工作。

没错。这样的话连目录里都是:

 

1 你该去看心理医生……或者找份工作!

2 问题:为什么……怎么……?

3 噢!好吧……

4 心灵与爱你的敌人

5 给恐怖分子的忠告

6 续篇:你是个失败者

 

我想会有很多人像我当年一样,觉得这些话“图样图森破”,觉得恐怖分子岂是一份工作或心理医生可以改造的?你说他们是坏人,是胆小鬼,很可怜,很可耻,难道就能让恐怖分子迷途知返放下屠刀?

其实,回到中国的语境,大多数人都抱着类似的想法——他们不好好工作,懒得出奇,总想着坑蒙拐骗,他们仗着有民族政策的保护,肆意妄为,终于酿成了今天的祸事。

9·11”已经过去了13年。事件之后的报道与研究告诉我们,肇事的恐怖分子并非都是人们想象中的穷困潦倒铤而走险,他们中的很多人受过良好教育,过着中产生活,怎么看都不像是一群LOSER,更不必说已被击毙的首领本·拉登,按照纪录片《华氏911》所述,拉登家族与美国政治上层从来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种种芜杂的信息,都造成了“用日常经验去理解恐怖主义”的难度。有学者指出,“9·11”带给美国人最大的冲击,在于他们自认为举世无与伦比的优良价值观,却被那些劫机者弃如敝屣,全面颠覆。崇尚自由、民主、法治、个人奋斗的美国梦如此美好,他们却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破坏它。

这种困惑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减弱,相反,它遭遇到更大的挑战。比如斯诺登,他自述站出来指证美国政府棱镜计划的动机,是因为那些做法“侵犯自由”。有人认为他是个叛国者,有人却坚持斯诺登是一名自由斗士。无论如何,反恐十余年,很少有恐怖分子被自由、民主感召,人们却惊奇地发现,主持反恐的政府借机变成得越来越为所欲为,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正从对立的两个方向在吞噬着宝贵的个人自由与权利。

不扯远了。我从中学起,就有一个认知:别人的一千份痛苦抵不上自己的一份痛苦。反过来,你也不可能要求别人对你的切肤之痛感同身受。13年前,北大校园曾经响彻欢呼声,而抱着奇观心态看待“9·11”的中国人是大多数。跟13年后的悲痛难抑相比,并非中国人性有了飞跃或质变,而是,同样的伤害进入了我们的“想象的共同体”。

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9·11”是电视上的奇观,与另一个世界里发生的冲突。我们看见一个男人从双子星的上半部一跃而下,我们不会去想象他的故事,他的家庭,他的日常生活。可是昆明火车站完全不同:有一个人为了省钱,要在火车站呆上一夜,第二天坐火车去浙江打工,没想到撞上了屠杀……我们不用看照片,不用知道名姓与籍贯,一个中国故事就已经跃然脑海。想想“7·23”动车事故,想想“7·21”北京雨灾,我至今记得那位在微博留下最后一张动车影像的小女孩,和在广渠门桥下被雨水吞没的杂志编辑。人的同情心需要环境、细节与想象共同构建,如果没有捏合成“想象的共同体”的基础,那么我们对于杀戮与死亡,只会是笼统的谴责与同情。

再进一步追问:不同的情感体验,仅仅是因为有关无关吗?距离遥远与漠不关心,不能解释“9·11”当晚北大的彻夜欢呼,还有网络上“美国人挨炸了”的兴奋难言。难道这里面不存在两种价值观的冲突?一种价值观说,对生命的珍惜与保护是一种普世价值,任何不人道的杀戮都必须用最大的气力、最黑的词语加以谴责,而另一种价值观说,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

所以,13年后,我看到他们指责美国大使馆使用“毫无意义的杀戮”、CNN对“恐怖分子”打上引号是对反恐采用双重标准。真有意思,难道双重标准不是一直都存在吗?亲疏有别,政治立场有别,意识形态有别,谁会对别人身上的伤口真的感到剧烈疼痛?

还有人要别人跟着自己念:我们“不听你们的故事,不听你们的诉求,绝不原谅,格杀勿论”。在事发次日,我放过了这种说法。我同意@破破的桥 所言,在灾难与惨剧刚发生时,不要问WHY,而要问WHO,谁施害,谁受害,制止、抓捕与救援、保护同步进行,是重中之重。但是,当表面上的事件渐渐平息,当热点开始转换,遗忘曲线进入下行轨道,我们是否可以做到永远不去听一些故事,了解一些诉求,而只相信以杀可以止杀?

那些美国孩子,他们多么善良,他们从父母与老师那里学会了谴责暴力(“如果出现问题,千万不要用暴力解决”),学到了宽恕(“爱你的敌人”),因此他们这些信的结集叫做《但不愤怒》。他们甚至在热心地替恐怖分子设想一条出路:努力工作,寻求心理医生帮助,不当一个LOSER。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诉他们:历史证明,人类无法靠这些常规的鼓励与训诫消灭恐怖主义,因为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一种价值观,当价值观冲突的时候,素不相识的两群人也会互相仇恨,相互杀戮。财富、情感乃至生命,在这些冲突面前都显得软弱无用。

所以世上最难的事或许并非宽恕仇人,而是擦亮双眼,去看清敌人,他们从哪儿来,他们长什么样儿,“他们”何以与“我们”为敌。将世间万事,置于自己日常生活经验世界之中,诚然是一种省力的做法,大部分时候也能让人安然度日,享受静好,只是一旦日常生活之外的世界露出狞牙,举起屠刀,我们又该如何面对?我们可以让渡更多的权利,让别人替我们解决那些恶梦,寻求统制下的良好秩序,是的,很多人正在发出类似的吁求。只是,这样能延续多久的好梦?

谴责恐怖主义是轻而易举的,因为恐怖主义颠覆人性的根基,然而要消除恐怖主义,首先得去了解与理解恐怖主义的生成与爆发。不想永远扮演事发之后哭泣的羔羊,那么在满网疯转的防恐攻略之外,我们还需要足够的知识、信息与想象,我们需要扩大我们的认知世界。没有了解,谈何遏制?没有真相,谈何和解?我信这个。

一群孩子,能做到不愤怒,直面社会问题,已属难得。但全社会不能都是一群写信的孩子。我们的孩子还小,教会他们仇恨恐怖分子很容易,但他们在渐渐长大,如何让他们认知恐怖主义,知道如何与恐怖主义斗争?我心里没底,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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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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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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