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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期阅读邻居

主题:守定

书目:《流动的斯文:合肥张家记事》

(4)向外走,向内收

读邻廿五(4)向外走,向内收
合肥张家十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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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问题,书里写到张充和的晚年希望回到苏州,但是她没有回来,这是为什么?

 

王道:

没有回来的原因,据说有她本人比较相信那边的医疗条件的原因,还有那边毕竟还有儿女,当然也有外因,大概是政府把他们家的房子推掉了,尤其是她的阁楼,她在二楼有一个阁楼,后来卞之琳在解放后专门住过她那个房子里面,还拣到了她写的诗词,后来到美国还给她了。她很不能理解,你应该是一个法制社会,我的房子,你怎么说推倒就推倒呢。

 

@半价优惠:

她就是因为这个不愿意再回来?

 

王道:

反正拆房子这事让她有点伤心,也是会产生一种疑问:今后会怎么样?她虽然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但是我们看她走的路径也是比较开明,你看她交往的一些人,胡适、梅贻琦、杨振声等等这些人,包括浦江清,北大的那一批学者都跟她关系非常好,包括西南联大,她跟着他们到了云南、重庆,她的思想是非常开明的,否则她也不会随随便便嫁给一个外国人。而且她很早的时候就翻译过外国的作品,我最近刚刚找到她一篇翻译的作品。我们知道她学国学或者传统文化,一个书法,一个昆曲,都不一定是她自愿的。因为我们小时候的一些东西,有的时候是大人的一些影响,或者是大人的安排,所以我们长大有一些习惯是受父辈的影响。所以她小时候要学什么不是她所能主张的,只能是她长大之后还愿意去坚持。

我再纠正一点,她当时出国不是因为不信任共产党,周恩来去世的时候,她专门写过一首诗词纪念周恩来,发表在《水》上,可见他不是不相信共产党,她嫁给老外了。因为那时候撤侨,那时内战时期,大使馆命令所有外国学者撤走,叫撤侨。她必须要走,因为她已经是外国人了,结了婚、领了证的,大使馆承认的。但她走之前坚持要带走她的一个仆人,就是小侉奶奶。我在最近一期的《水》上看到她写的一封信,提到她扔掉多少东西,她本来想托人找查阜西,查阜西是一个古琴家,当时是中华航空公司的经理,当时有一些古玩字画、古书、古墨、古砚台,都找不着了。那时候飞机坐不下了,只有扔东西才能带人。小侉奶奶说我不坐那个飞机,但是她说我这些东西不要了,人要上去。

刚才提到我们今后将会给后代留下什么东西。最近我们在做一些苏州的传统文化东西的时候,比如周瘦鹃这个人,老早的新鸳鸯蝴蝶派,张爱玲的第一篇小说发表在他的杂志上,叫《紫罗兰》。他在苏州有一个紫兰小筑,是一个小园林,他喜欢盆景,陈毅、朱德、周恩来都上门到他这个地方参观,看他那个园子。后来毛泽东还把他叫到北京来开文代会,还给他一支烟,他抽了一半舍不得抽了,把另外一半拿回家放起来。但是在“文革”的时候他还是被批倒了,他在自己家园子的井里自杀了,但是这个园子保存了下来,他的家人还住在里面,并且他的后人还在做盆景,而且这个盆景还拿到国外去展览。因为社会政治的原因,社会环境历史变迁的原因,他走了,但是他给他的后代无意中留下一些东西,这可能值得我们反思。

刚才@邱小石老师提到百年之后留下什么,因为我现在也有孩子,我写作这个书的时候也有孩子,我的触动特别大,就是我要给后代人留下什么,或者我现在给他留下什么,这个很重要,自己的一言一行要给他留下什么。我小时候我爸打得非常厉害,打得我甚至想跟他对打,后来我想写小说,名字就叫《丑陋的父亲》,他怎么老是打,而且用皮带打,让我背《在艰苦的岁月里》,那个作文我到现在还都倒背如流,因为是被皮鞭抽打出来的。但是回头再来想,我对我们的下一代还能这么干吗?我长大了,我不恨父亲,但是我们现在毕竟进入一个文明的社会,社会在进步,人的思想观念也在进步,我们能给孩子留下什么,这也是我们要反思的。所以我在写书的时候也有意地对这方面有所侧重,希望大家能有一些启示,引发自己的一些思考。

刚才邱老师讲到一个问题,名人之后,家族、家风。有一段时间北京青年报要采访沈虎雏(沈从文的次子),沈虎雏推了很多次,不愿意接受采访,表示自己没什么谈的,就说这个东西你们怎么写都可以,书出来了,大家怎么评论都可以,他说他不愿意。后来经过几番的争取,他终于答应了,但是他把时间定在早上10点之后,因为谈不多久就要吃饭了,设定的时间不多。我去采访虎雏、龙朱他们的时候,他们的那种谨慎,我从张家人的嘴里了解,还是有历史原因的,因为父亲那一代遭遇得太深刻,父亲两次自杀,仅仅因为一个作家的否定或者说一句话的评论,就导致他这样一个悲剧。

兆和这个人也是“不大配合”媒体的,昨天我看罗孚的书还提到她,在香港非常低调,去看黄永玉的画展,竟然都不知道她。他说兆和要是在香港出现不得了的,香港的记者肯定要采访她的,但是大家都不知道。她是非常低调的,因为兆和这个人,我这个书里有一个照片,三姐妹在跳舞,之后拍了一张照片,她后来说丑死了,就把自己的脸抠掉了,就能看出她的性格,我觉得有一种“卑微”,卑微倒不是一个贬义词,就是这种性格使然。经常有人把她和二姐张允和形成对比,张允和是非常开朗的人,就像一个小顽童一样,她交的朋友都是忘年交,包括她和三联曾强,差距多大啊,但是他们像好朋友一样。她是乐天派,像老顽童一样。允和的性格非常好,所以她的书人家也爱看,因为她有积极乐观的精神,这点也给我们提供借鉴。比如她和红卫兵斗智斗勇,红卫兵要讯问她,她还能联想到昆曲的角色互换,自己在内心演戏,非常有意思。

@justin麒麟刚才提到一个问题,给父母辈扫墓的问题。我觉得你讲得非常好,你的讲话也引起我的一个反思,书要有人交流,交流就会产生碰撞,碰撞就会引发人的思考,这也是阅读邻居存在的必要。@杨早老师定的题目是“守定”,守定这个词是很古老的,蛮早的,但是它不是保守,不是说鼓励我们保守什么东西,并不是说我们原封不动地把一些家族、家风全部继承下来,那也不对。家风家族的一些东西也会有糟粕,比如像张家的人也有争议,有人问我张树声把太平军杀了,他不是人民的刽子手吗?因为那时候太平军是受到毛泽东那一代人的肯定,鼓励人们造反,他说你这是人民的敌人。有些问题可能要一分为二来看。

 

@杨早:

我上个月去合肥,看李鸿章纪念馆,他们谈得更多的是北洋水师、招商局这些东西,谈到太平天国的时候吞吞吐吐,他又要为李鸿章说好话,但是又不能明面上否定太平天国,所以非常尴尬。

 

读邻廿五(4)向外走,向内收
阅读邻居廿五期"守定"现场

王道:

有一段时间我到合肥调查,他们家族在政府的名单上也是批斗对象,也是黑五类,也有各种定性,因为历史的阶段不同。当然现在这个社会又进入一个相对来说宽容的社会,张家的文化之所以存在得这么繁荣也好,或者说华丽也好,与那个时代的宽松不无关系,因为我们知道民国那时候环境比较宽松,宽松到什么程度?比如张冀牖办学可以自己办,也可以允许共产党和国民党同时在你的学校里建党,他开明到这种程度,这个可能引起我们的一些反思。

刚才说扫墓的问题,我在书里面提到,张家自从张冀牖这一辈的人,家里不再供奉牌位,也没有回去扫墓。从张冀牖这一代,张家四姐妹父母这一代不再供奉牌位,不再回去扫墓。并且我为了写这本书,我还到合肥山里面寻找张冀牖夫妻的墓,因为张冀牖是在战时死亡的,1938年在老家去世,疟疾死亡。夫妻两个人的灵柩停在一个小山坡上,对面大蜀山,大蜀山上就是日本军的阵营,也不敢去葬,直到抗战晚期他们家人才从重庆越过几道防线,伪军的防线、共产党的防线、国民党的防线,才回到家安葬这对夫妻。但是安葬过后一直到现在找不着,我去寻找,当地汾西的政府也陪着我,当地的电视台也想拍一拍、找一找。可见张家有所传承,有所不传承,“和”字辈这一代已经不去扫墓了,包括他们上一代都不去扫墓,连自己的祖宗在什么地方埋着也不知道。可能外面的人不知道,觉得这么一个庞大的家族,这么一个显赫的家族,应该传承得非常好,应该都安排得非常好。其实也不是,因为社会的变革、历史的变迁,还有他们自己头脑的与时俱进,就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们用“流动”也是有原因的,每一次家族的迁徙都是整体的一次思想的换血,每次变动更接近现代化。张家有娶了外国人做媳妇的,有嫁给外国人的,他并不排斥现代的文化。我查到张允和最早就热衷西方的开放言论,还当过妇联委员,编写进步刊物,喊出了“女人不是花”,鼓励女人走出来做自己,她最早还翻译过外国的书《书的故事》,还研究过语言学,我怀疑周有光先生是不是受她的影响。有一次拜访周有光先生,有个人跟周有光有一个辩论,他说要不要在幼儿园废除英语教育,他说太早了,中国人没必要在幼儿园就学这个。周有光强烈反对,周有光说小孩学英语不影响他学其它的东西,干吗要废掉呢?他说现在连国外任何一个普通产品都是外文标识在上面,我们干吗要废除掉呢,要应用为主。他以108岁人的精神和一个现代的学者进行辩论,辩论得非常有意思,可以看出来他比较实用主义,他觉得英文应该从小开始学习,据说2017年高考就不再考英语,但是他觉得还是有必要用。那个人说现在学习很麻烦的,我们家有一个亲戚,外孙,三岁到我这边来,我教他ABCDE,他说几天就学会26个字母,很简单。周有光说我当年考上海圣约翰大学,考了一个星期,有五天是考英语的。当然他现在又重新开始读孔孟,他又开始回归。中国的文化很有意思,一个人会向外走,但是到了一定年龄又向内收,这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大致规律。

张冀牖这个人,在写作的时候我给他定义就是“慎独”。“慎独”这个词前段时间人民日报用过,因为某个演员的事情。我觉得用在张冀牖身上比较妥帖。因为他重听,他在襁褓的时候,随着父亲到四川去,耳朵听不到,听不了太多声音。但是他非常自觉,他听不到也不会打扰别人,他就自己看书,看各种书,家里的报纸,大报小报都订,他的视野比较开阔,他不封闭自己,并且他喜欢非常戏曲,我觉得他的戏曲的影响对于孩子的影响也非常大。

中国现在的教育不担心孩子跟不上新的节奏,像我的孩子也有小伙伴,他们的家长从来不担心他们不会玩电子产品。像我的孩子三岁多,手机玩得很溜,我们只会让他节制,而不会阻止他去学书法,去看看中国的戏曲,或者看一些中国的书画,我们不会阻挡他回归一些传统文化的东西。中国的文化既要承接西方的元素,但是也要有我们固守的东西,这就是我们要守定的东西。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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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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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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