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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苦童书之选择无能,久矣。
 
“童书”(Children’s book)是比较晚近的分类,针对的目标读者大抵是从幼儿到义务教育结束前的未成年人。十多年来童书市场风起云涌,尤其是引进版为大宗,其局面堪比上世纪80年代的“先锋派”。先锋派在短短不到十年内将西方一百年的文学派别全操练了一遍,而我们这些有娃的家庭,书架上堆满了西方一百年几乎所有成功的儿童出版物。
然而童书的筛选,是天底下最难的事情。引进版的童书,有这个大奖那个销量加持,还算有迹可寻,但不合“娃”情的时节也所在多有。若是原创的童书,尤其是人文社科类的,家长甚至老师,都真可以说目迷五色,心唱忐忑。
就像我认识的一位初中老师,接受电台采访时的描述:“我们的市场里面,往往是被童书的专家——当然也不知道这些专家是从哪里来的——推出一个什么产品,家长受到各种焦虑的刺激,然后来购买,学生是最后被灌输和使用的受众。到底这些使用反馈如何?其实并没有,而且我很怀疑真正有出版社在关心这件事情。”也就是说,“童书推广”更多的像是一场场出版商与“专家”的合谋。
 
最近又看到儿童文学作家、《霹雳贝贝》的作者张之路说:“我以为,让孩子哭也好,笑也好,都不是儿童文学的最高境界。如果一个孩子看了你的书,笑过或哭过后,还思考了一会儿,体会了一些人生的况味,这是最理想的。”
上述这些话都道出了当下童书的推广、传播、筛选的某些尴尬之处。就我的认知,整个社会于童书的推广、传播、筛选,观念是相当混乱的。一本童书,在抵达它的终极读者即“儿童”本人之前,至于要经过作者—出版社—专家—媒体—家长五关,偏生这些童书的终极消费者,又实在没什么话语权,连上豆瓣吐个槽打个低分的都少有。
 
要叫我说,在童书筛选过程中,至少有三重陷阱等着它的读者。
 
第一重陷阱是“功利性”。最近因为参与编写的一本给孩子看的中国通史出版,参加了一些校园活动。我喜欢直接问孩子几个问题,比如“你觉得学好历史有什么用”。回答通常是这样的:
 
“可以了解传统文化。”好吧,中规中矩。
 
“对我们未来社会进步有帮助。什么帮助?比如……制造航天飞机……”
 
“因为学好历史能帮助我考上大学。” “那要是高考不考你还学吗?”孩子摇头。
 
功利性是童书推广的大杀器,只要能跟各级考试挂上钩,家长鲜有忍得住不掏腰包的,所以是不是应该单分出一个类别叫“教辅童书”呢?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第二重陷阱是“成人化”。这些年热卖的原创童书,往往会在“教育性”与“娱乐性”之间摇摆不定。可是,就我可怜的视界来说,不管是注重教育性的,还是偏向娱乐性,都带着强烈的成人化色彩。某些著名的儿童文学作品,其实不过是采用儿童视角书写的成人小说。这就像《蝇王》《少年PI的奇幻漂流》虽好,但并不见得能进入童书范畴一样,所谓“思考”“人生况味”其实是有阶段性的,鲁迅生前说过不希望中学生读他的杂文,事实证明没人听他的话……而在娱乐性的层面上,同样也有成人儿童之分,有些故事不乏低俗成分,但在成人世界里可以被容忍,但移植到儿童世界,就真可算是“辣眼睛”了。
这种现象背后的问题,是尽管童书市场繁荣盛大,但专业性依然欠奉。有多少童书的策划、出版、推广会经过儿童心理专业人士与机构的把关与修改?这方面的法律监管、行业自律、常识认知都近于空白,大批家长与老师,还是常常以孩子像个“小大人”为荣,从“发现儿童”的历程看来,这还是十六、十七世纪的观点,即认为儿童是“有缺陷的、微型的大人”。直到16世纪末,儿童才有了“特别的服装”,而不是只将成人的服装改小给他们穿(阿利埃斯《儿童的世纪》)这种成人的态度,周作人称之为“小孩的委屈”,鲁迅、胡适也都有文章反对之。今年是五四运动一百周年,仅就这一点而言,似乎进步甚微。
第三重陷阱叫“共名化”,注意的人就更少了。这是一种趋同的心理,也可以算作“集体无意识”之一种吧。总有人问我:“老师,我家孩子七岁/十一岁,应该读什么书?”我总觉得这种问法有些离奇,难道是年龄而不是兴趣决定孩子读什么书吗?如果是由年龄决定阅读倾向,那成年人在征婚时又何必强调自己热爱旅游或电影?
 
我有位书评人朋友绿茶,总是强调“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宇宙”。他家孩子今年上小学,不知为何,近期突然对“空难”极感兴趣,找来各种各样的信息了解,跟爸妈讲起来也头头是道。绿茶觉得有些困惑:我们也没往这方面引导呀。他把这种困惑发到微博上,引起了演员姚晨的共鸣:我家孩子也喜欢这个!于是两位对“空难”感兴趣的孩子某日下午历史性地会面,可能彼此都是第一次因为奇特的阅读兴趣认识了新的朋友。
这两位小朋友都是幸运的,不然,拿“功利性”“成人化”“共名化”的尺子随便一卡,对空难感兴趣?什么鬼?家长老师,随手也便打杀了。可是,异于主流的阅读与研究,正是我们获得存在意义的重要部分啊。或许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一个民族的想象力是怎样变成苍白与萎缩的。
 
如果想让中国的童书阅读/推广变得更有质量,我想首要之务,就是要避开上述的三重陷阱。解决之道分别对应“理解无用之用”“承认成人与儿童是两种人”“懂得每个孩子都是一个宇宙”,要让这些观念深入人心,并不容易,但如果一直不能建立这样的认知,中国人还会一代一代必须忍受“小孩的委屈”。
「保持愚蠢,又不能知道自己有多蠢。」
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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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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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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