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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富顺。《盐镇》描绘的仙市镇,2005年之前也属于富顺。当然,1939年之前,自贡的主体自流井也从属富顺。1983年之后,富顺又成了自贡的辖区。四舍五入,富顺自贡可以混为一谈。

◉中华民国三十年(1941年)四月四川省富顺县县图

富顺出过的名人不少,刘光弟李宗吾陈铨,还有仙市镇的宋育仁,女性有江竹筠江姐。但富顺有自己的徐文长与阿凡提,此人名叫高懒龙。

高懒龙是典型的富顺底层土著。如果需要画像的话,应该是四川人口中的“歪戴帽子斜穿衣”,身材矮小,一双小眼睛精得很,嘴角总是挂着嘲讽的微笑。

他有点正义感但不多。塾师欺压小学生,有同学爱举报,高懒龙用麻糖在老师椅子上整泡假屎,当众吃下,二天又整泡真的,哄小报告同学主动吃;众保安团长强买山民的野猪,他用假大洋捉弄团长;遇上顾三贡爷那样的外路羊牯,他也不介意榨点油水打牙祭。

他对女性不算友好,经常拿她们来打赌作耍。有一次,高懒龙与一班闲人远远看见田埂上走来一个背背篼的大姑娘。于是高懒龙又冲壳子(吹牛),说他可以把大姑娘抱起来转一圈,而且姑娘不得喊黄(叫委屈)。当下赌了东道,高懒龙赶着大黄狗迎上前,就在黄狗扑向大姑娘的瞬间,一个箭步,将大姑娘抱起转了一圈,放在自己身后,自己背对着黄狗。姑娘能说啥子?人家一片好心帮你挡狗,只好面红耳赤地走掉,还要说声谢谢。

◉“他对女性不算友好,经常拿她们来打赌作耍”

他又冲壳子说要一个字让树下摆摊的李寡妇笑,再一个字让李寡妇哭。众杂皮不信。高懒龙跑到树下,对着一条黄狗喊“爹”,众人皆大笑,李寡妇也忍不住笑了。高懒龙一转头,对着李寡妇喊了声“妈”。李寡妇脸涨得通红,当场气哭。

还有整人不避亲,端午节逼得表嫂当众解手,时间关系先不摆了。

同乡发小总结富顺人的气质,两个字:赖皮。不完全是贬义。县人刘成禄著《富顺县前清琐闻录》有云:“富顺人民好讼,民事则争田边土角,或岩下一垠一树,或因借款还而欠少息;或讽刺几句而凶殴成伤,故用药涂伤而控刑事;或笑言几句致重大载诬等等不一而足,缠讼不休。”民众好讼,让每任地方官都头疼不已。富顺人又喜欢说一句传下来的俗语“富顺才子内江官”。这些年自贡出的明星不少。郭某某,周某某,杨某某,饶某某,还有谭某某。这个地方容易出奇奇怪怪,又灵活又固执的人。

◉1904年至1909年柏石曼所拍摄或收集的四川老照片。富顺县至自流井途中的一处建筑,一位妇人和一个女孩看着拍摄的外国人

盐镇也一样。无论男女,都活得坚韧,完全无视都市人的惊讶与同情。

我看到有人批评《盐镇》从第四个故事起就失于剪裁。不知道这种读者是不是只希望被投喂一些想象中的的精巧故事。作者易小荷的野心很大。她不但想写出所见所闻的底层女性故事,还希望它们能构成《官场现形记》那样的嵌套与互文,即使不能,十位女性按年份排列的、孤岛一样的故事也该“形成一个莫名的圆环”。问题是,如果不是面对虚构而是生活,这种预设很难通过记忆与故事本身实现。女性的议题可能构成洞见,撕破高懒龙们的戏谑与侮辱,但也可能是形成遮蔽,让阅读与思考止于“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们在撒盐”的表层感知。一位老乡这样写她对《盐镇》的感受:“如果不讨论‘女性’,我们就无法正视自身的存在;如果只讨论女性而不将这个议题放在更宽阔和复杂的背景中去考量,我们可能会越来越偏执,或只能得出一些人云亦云的结论。”

◉“她不但想写出所见所闻的底层女性故事”,(视觉中国/图)

从这个意义上说,《盐镇》后半部的“失于剪裁”是被时间与空间挤迫的必然结果。王大孃鲜活在孙掸匠的拳头之下,但她作为盐镇第一媒婆只是一个符号。单向的讲述与记录,会放大叙述者的声音,同时对这些叙事进行不由自主的拣选,像孃孃挑捡筐里的豌豆尖。而密集的人物与信息又会增大一般读者进入与阅读的难度。易小荷的笔触有一种内在的紧张,我能看见她在记录与观察之间,个人史与社会史之间,地方性与泛城乡话语之间,略带焦急地游走、挣扎。她克制着愤怒与抒情,尽可能想还原人物的命途。非虚构的难处在于此,易小荷的勇气与节制亦在于此。

《盐镇》中最能击中打动我的是这样的段落:

农村的中老年人是如此热爱赶场,他们常穿蓝色上衣灰色长裤,裤腿沾有尘土,满是泥泞的胶鞋,沿着指甲的缝隙是一圈长年干活的灰黑的痕迹。他们基本使用现金,掏钱的时候需要翻出里面的裤子,荷包往往藏在贴近皮肤之处,像翻出第二层皮肤一样艰难。他们往往背着个装货的竹筐大背篼,经年累月,背篼的竹青色被侵蚀得通体泛黄。东看看西看看,他们最关心的无非只有一件事,能不能再便宜点?

◉“他们往往背着个装货的竹筐大背篼”

笔笔如见。我仿佛恢复了因新冠失去的嗅觉,闻到了老汉们的汗味与叶子烟味,看见包头帕上的斑斑汗渍。这段描写与故事完全无关,但它写出了乡镇上的气氛。“气氛即人物。”汪曾祺一再强调。就像高懒龙端午节整蛊表嫂的传说,我那时不懂男权社会的结构性压迫,脑海里泛起的全是祖母带我下乡看端午划龙舟抢鸭子,走了两个多小时却只有满耳人群的嚣闹与满眼的后脑勺。五十年后,记得的也只这么一点。

因为读《盐镇》,我又重看了2005年的电影《背鸭子的男孩》。一个乡村少年进自贡城寻找“幸福宾馆”,想将六年不归的父亲带回来。最后他找到了父亲的新家,而这个男人又因欠债逃亡在外。他不肯回家,他杀了他,带回了一撮头发入土——我已经忘了电影讲的是如此惨烈的一个故事,但是我记得裹着大大小小石头的城市泥土,门前一条排水沟的平房,斜斜通向釜溪河边的水泥坡道与小吃摊。故事与生活之间,我总是自动选择生活。

◉电影《背鸭子的男孩》剧照

最近富顺重建了旧时的县衙。突然有个奇怪的联想,富顺的县名是不是很像易小荷笔下的仙市女性?这地方在五代本来因为富世盐井得名,就叫富世县。唐太宗登基,为了避“世”的讳,改名富义县。宋太宗登基,为了避“义”字,索性连县名都取消,并入荣德县四百年,到明代才恢复县治改叫富顺。

但这座新修的衙署与此、与我何干呢?也许,我去参观的时候,它能让我想象清代的一位四十来岁的江苏籍知县段玉裁,在此地默默写作那本富顺民众完全看不懂的《〈说文解字〉注》。就是这样,我们必须用想象参与遥远的记忆,用气氛补全历史的现场。

◉书《盐镇》内页。作者: 易小荷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出品方: 新经典·琥珀 出版年: 202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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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648篇文章 33天前更新

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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