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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即使在金庸的作品中,也是排前三的存在。从1963年9月开始创作并连载于《明报》,至1966年5月完成。后经作者两次修订,更趋完善。此书多用《水浒》笔法,已取得公认,第四十一回“燕云十八飞骑,奔腾如虎风烟举”在2004年入选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中语文读本。

初读此书,还是在初中,40年前。当时的观感,对倪匡所谓“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废寝忘食,甚至床头人相对如同陌路,宜掩卷沉思,以书作酒,可以大醉”也很认同,但2025年重读,可能因为剧情太熟,没有惊艳的感觉,反而隐隐有些失望。

我学生是首次读是书。我问她感想,她想了半天说“很有想像力”,比如无量玉湖,又说“不喜欢段誉”。我怀疑她今年读不读得完。

我也是。对“难以卒读”可能过分了点,但这书真的有很多不合逻辑之处啊。

与学生不同,我读的是连载版,想捕捉金庸当日每天必写两千字的第一感受。

萧峰的身世是全书一大关目,我们看看原书怎么说的:

(智光):“三十年前,中原豪杰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二百余名武士,要来抢劫少林寺,企图将寺中珍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劫去。”

众人都是轻声惊叹,心想:“这些契丹武士野心当真不小。”要知少林寺的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果将少林寺的武功抢夺了去,一加传布,军中人人习练,战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问题是,少林寺就在大宋,无需抢夺,如果“军中人人习练”有如此效果,那为什么大宋官兵不早日习练,以致饱受契丹人欺负?现在有传言契丹人要来抢夺,中原武林就急急组织护谱队,到雁门关外狙杀萧远山……这,这说不通嘛。

还有萧峰误杀阿朱,有很多说不通之处,终难逃“揾戏来做”之嫌。感觉是为了完成“有情皆孽,无人不冤”这句话,硬是要让萧峰亲手杀了心爱的姑娘。不过金庸当过编剧,知道如何用场面来掩盖情节的不合理,我们看书中描写是如何浓笔重彩:

萧峰道:“阿朱,我明白了十之八七啦,你受伤不轻,我抱你去躲雨,慢慢设法给你医治,这些事情,慢慢再说不迟。”阿朱道:“不!不!我得跟你说个清楚,再迟得一会,会来不及了,大哥,你得听我说完。”萧峰不忍违逆她的意思,只得道:“好,我听你说完,可是你别太费精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么事情都就着我,这么宠我,如何得了?”萧峰道:“以后我更要宠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道:“够了,够了。我不喜欢你待我太好。我无法无天起来,就没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他们的竹屋后面,偷听爹爹、妈妈和阿紫妹妹说话。原来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我妈妈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后来我爹爹要回大理去了,我妈妈不放他走,两人大吵了一场,我妈妈还打了他—顿,爹爹没还手。后来……后来……没法子,只好分别。我外公家教很严,要是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杀了我妈妈的。我妈妈不敢把我姊妹带回家去,只好送了给人家,但盼望日后能够相认,在我姊妹肩头都刺了一个‘段’字。收养我的人只知道我妈妈姓阮,又因为我带的金锁片上有个‘诗”字,就叫我作‘阮诗’。其实,其实,我是姓段……”

萧峰心中更增怜惜,低声道:“你实在是个可怜的孩子。”阿朱道:“妈妈将我送给人家的时候,我还只一岁多一点,我当然不认得爹爹,连妈妈见了面也不认识。大哥,你也是这样。那天晚上在杏子林里,我听人家说你的身世,我心里很难过,实在因为,咱们俩都是一样的苦命孩子。”

这时电光不住闪动,霹雳一个接着一个,突然之间,河边一株大树给闪电打中,喀喇喇的侧将下来。他二人于身外之物全没注意,虽处天地巨变之际,也如浑然不觉。阿朱又道:“害死你爹爹妈妈的人是我爹爹,唉,老天爷的安排真是待咱们太苦,而且,而且……从马夫人口中套问出我爹爹名字来的,便是我自己。倘若不是乔装了白世镜去骗她,她也决不肯说了我爹爹的名字出来。人家说,冥冥中自有天意,我从来不相信,可是,你说,能不能相信呢?”

萧峰抬起头来,只见满天黑云早将月亮遮得一丝光亮也没了,一条闪电过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爷忽然开了眼一般。萧峰颓然低头,心中一片茫然,问道:“你知道段正淳当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错么?”

阿朱道:“不会错的。我听到我爹爹妈妈抱住了我妹妹痛哭,述说遣弃我姊妹二人的经过。我爹娘都说,此生此世,说什么也要将我寻了回来。他们哪里猜得到,他们亲生的女儿便伏在窗外。大哥,适才我假说生病,却乔装改份了你的模样,去对我爹爹说道,今晚青石桥之约作罢,有什么过节,一笔勾销,再装成我爹爹的模样,来和你相会……好让你……好让你……”说到这里,已是气若游丝。

萧峰掌心中加运内劲,使阿朱不致脱力,垂泪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他说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这句话,却再也说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心爱之人的父亲,那便该当如何。阿朱道:“我翻来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也想陪你一辈子,可是那怎么能够?我能求你不报这五位亲人的大仇么?就算我胡里胡涂的求了你,你又能答允吗?”她声音越说越低,雷声仍是轰轰不绝,但在萧峰听来,阿朱的每一句话,都比震天响雷更是惊心动魄。萧峰揪着自己头发,说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来赴这约会!或者你爹爹是英摊好汉,不肯失约,你可以乔装了我的模样,和你爹爹另订约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在一个遥远的日子里再行相会。你何必,何必这样自苦?”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个人失手害死了别人,可以全非出于本心。你当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无意之中铸成的大错。”萧峰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天空乌云偶尔移开,露出了几颗星星。只见她眼色中柔情无限。

萧峰心中一动,蓦地里觉察到阿朱对自己的深情无限,实出于自己以前的想象之外,颤声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单单是为了救你父亲,也不只是要我知道那是无心铸成的大错,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双手抱着她身子,站起身来。一条条雨丝击打在他头上、脸上。阿朱脸上露出笑容,见萧峰终于体会到了自己的深意,却也不自禁的欢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尽头,虽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隐藏心底的用意,但他终于知道了……萧峰道:“你是为了我,阿朱,你说是不是?”阿朱低声道:“是的。”萧峰大声道:“为什么?为什么?”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脉神剑,你打死了他们镇南王,他们岂肯干休?大哥……”萧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热泪盈眶。泪水跟着便直洒了下来。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应么?”萧峰道:“别说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应你。”阿朱道:“我只有一个同父同母的亲妹子,咱俩自幼儿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于她,我担心她走入了歧途。”萧峰强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们找了她来跟你团聚。她的精灵古怪,只怕还及不上你,你自己管教她好了。”阿朱轻轻的道:“等我大好了……等我大好……大哥,我和你到雁门关外放牛牧羊,你说,我妹子也肯去么?”萧峰道:“她自然会去的,亲姊姊姊夫邀她,还不去吗?”

忽然间忽喇一声响,青石桥桥洞底下的河水中钻出一个人来,叫道:“羞也不羞?什么亲姊姊、亲姊夫了?我偏不去。”这人身形娇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萧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后,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可觉察到桥底中伏得有人,但一来雷声隆隆,暴雨大作,二来他心神大乱,直到阿紫自行现身,这才发觉,不由得微微一惊,叫道:“阿紫,阿紫,你快来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在桥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个热闹,哪知道你打的竟是我姊姊。两个人唠唠叨叨的,情话儿说个不完,我才不爱听呢。你们谈情说爱那也罢了,怎么拉扯到了我的身上?”一面说,一面走近身去。阿朱道:“好妹妹,以后,萧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阿紫咯咯一笑,说道:“这个粗鲁难看的蛮子,我才不理他呢。”萧峰正想抱了阿朱找个地方去躲雨,蓦地里觉得阿朱的身子一颤,脑袋垂了下来,一头秀发披在他的肩上,一动也不动了,萧峰大惊,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的脉搏,已是停止了跳动。

萧峰这一惊之下,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伸手再探她的鼻息,也已没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凭他再叫千声万声,阿朱是再也不能答应他了。

这一段好不好呢?单挑出来是好看的,符合“悲剧是将有价值的撕破给人看”的原则。但是通篇来看,这个情节的转折太离奇了,我很难说服自己阿朱死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至于阿紫的眼瞎,据说是被倪匡写瞎的,那时金庸在欧洲。这又要说到金庸的政治观点与左派相左,被称为“豺狼镛”,不得不离港避祸的香江往事。这是另外的话。

《天龙八部》也经过修订。比如回目好整以暇地改成了五首词,又如王玉燕改成了王语嫣,朱蛤神功改成了北溟神功,更雅驯了。还有些无关大局的分支人物,如高升泰有个女儿叫高湄,小说中许配给段誉,也透露出一点儿高家作为权臣与段家的关系。可惜《天龙八部》第二部地图就换到了姑苏,没有停留在大理,高湄也就没有出现,后来干脆就删掉了,让人想起《春光乍洩》里的关淑怡。

说实话,《天龙八部》连载版写成什么样都可以理解,日更2000字啊,金庸可不象网文那么水。但是,经过十年修订,《天龙八部》一仍其旧,就让人没法夸了。《天龙八部》重读无法读出当初的感觉,我是又遗憾又有点儿心酸的,随之埋葬的,还有我的青春与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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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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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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