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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高华老师

 

 

我试图平静地面对高华老师的离去。然而在接到讣告的第二天,我还是没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跑到洗手间哭了起来。

从听说他病的那天起,这不祥的信息就已经藏匿在每个敬爱他的学生的心里。只是,没有人敢去想这件事。总以为,他那样年轻、那样好,他应该离这一天比其他人更远些,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是我们青年时代里明灯一样的人。

自从离开南大之后,我们这群文科基地班的学生似乎都很少和高老师联系。这或许是因为担心我们频繁的问候会打扰了老师养病,或许是因为现实的压力已经把我们变得有些麻木冷漠,但绝不是因为我们忘记了他,恰恰相反,他一直活在同学们心中,而且是最美好的那个部分。

也许,只有时间能告诉我们,谁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尽管和高老师分开已经十年了,但我们仍然会学着他的口气说话;尽管在各个城市间迁徙了几千里,他的课堂笔记仍然是不舍得丢掉的那个泛黄的旧本子;尽管不怎么准时,在每个新年里我们都会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他能够健康地生活和工作。只是在今年,在我忙着处理各种俗务,甚至于根本没意识到新年将至的时候,这不幸的消息突然出现在我的手机上,我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甚至不愿意去向任何人求证。直到晚上,我才向我的太太(她也是我的大学同窗)报告这个消息,而她居然也已经知道了。在第一时间,我们谁也没有对谁提起。我没有问她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作为高老师的学生,没有人愿意面对这一天。

然而,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第一次见到高老师,是在1996年的秋天。当时南大在中文、历史、哲学三系中召集学生,成立了文科基地班,我是其中的一个二年级本科生。我记得我们的课表上有一门“中国通史”以代替学校的公共课“中国革命史”。而这门课的下半部分便由高老师和陈蕴倩老师合开。当时的高老师,还是一名普通的高校教师。他是少白头,只有三十几岁,头发却是花白的,颇有几分沧桑感。但他的脸色很红润,时常带着孩童的狡黠的微笑。他的声音浑厚悦耳,语调舒缓,说话清晰流畅,中学时代早已听腻的革命史在他口中却变得波澜壮阔、惊心动魄、诡谲莫测,比听故事还过瘾。他上课时,总是端着一个大茶杯,一手拿着盖子,一手端着杯子,拉开了要喝水的架势却讲得高兴而忘记喝水。学生们也都听得如痴如醉,手头快的同学还能一边笑一边一字不差地记下他的妙语连珠。但他有时候会卖关子,不让我们记笔记,说下面的最好听,谁记笔记他就不讲了。于是,我们只好丢下笔,全神贯注地屏息静听。课间休息时,高老师会抓紧时间站在窗前抽一支烟,后来渐渐熟悉了,他在上课的时候会客气地问一下:“同学们我抽一支烟你们介意吗?”当我们表示没关系的时候,他便站在窗前,一边抽烟一边讲,神情相当惬意。当时我想试着自己从事一些研究,课间常去向高老师讨教如何收集史料的问题,高老师告诉我除了一般图书馆的旧报旧刊外,还应注意档案馆,并指点我南京有个二档馆。于是我遵循老师的指点,去档案馆找寻史料,果然收获颇丰。

高老师只给我们上了半个学期的课,但一下子激发了我们对近代史的兴趣。很多同学从此成为高老师的铁杆粉丝,很快,得知高老师在历史系开讲,我们几位同学就一起去选修。从此一发不可收拾,高老师开什么课,我们就上什么课。现在想想,我在南京大学本科、硕士一共七年,前后听高老师讲课应该有四、五年。必修或选修的,会完整地听讲,做作业,写论文。旁听的课程,有时三心二意,听两节、逃两节,老师也不以为意。很多课程叫什么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但课程内容无疑都围绕着近代以来的思想、社会、政治。通过这些课程,我系统接受了老师的历史观、价值观,这些观念已经内化为我看待世界的一些基本态度。

九十年代中期,大学还没有扩招。高老师的课上,来来去去一般只有十多个人。老师上课,喜欢安排在晚上。我们吃完晚饭,到教室里上一会自修,老师就来了。先闲谈几句,然后再开始授课。闲谈中,高老师要我们翻翻丁易《明代的特务政治》,只是当时并不明白高老师为什么要求我们看《明代的特务政治》。汉学家中,我记得他推崇墨子刻。他喜欢俄罗斯文学、中国现代文学,读的作品之多,往往让中文系的学生惭愧。

因为学生少,师生之间的互动就多。高老师讲到兴头上,往往要我们发表“高见”。他经常会问一些我们意想不到的问题,比如他问,同学们(“同学们”三字是高老师的口头禅之一),是否知道延安时期领导吃什么?我们大摇其头之后,他才告诉我们有所谓的分配等级制。他又问我们,大学生会什么要去延安?在我们胡乱猜测之后,才给我们讲述王实味、丁玲的故事,讲延安整风运动中人的痛苦和欲望。后来,他的名著在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在仔细阅读之后才发现,原来书中的内容老师大多都给我们讲过。但两相比较,心里总觉得老师讲的似乎远远要比写的精彩,神采飞扬的讲课在变成论述谨严的文字之后,似乎丢失了许多精气神。事后想来,九十年代中后期的高老师一直在从事著作的修订完善工作,而在修订的过程中,通过上课来系统讲述一遍,一定有助于自己进一步整理和调整写作的思路。而当时的我们,恰逢其会,有幸先听为快,更在老师系统地讲述中,了解和接受了老师的历史观和方法论。

高老师去世后,很多文章都提到了高老师的史家本色,对于他坚持“秉笔直书”的史学传统表示钦佩。记得1997年电视剧《司马迁》播放的时候,高老师十分爱看。有一次上课说最近在放《司马迁》,同学们看不看啊?我们苦笑,因为当时大学宿舍里没有电视,只有足球赛的时候学校才开放食堂,让大家去围观。老师一听之后,表示很遗憾,一再要求我们去找个电视机。当时《司马迁》的播出时间刚好是晚上的上课时间,为了早点赶回家看电视,高老师这个礼拜提前半小时上课,下个礼拜提前半小时下课,每次都在同学们善意的笑声中急匆匆地赶回家看电视。时间久了,我们发现,高老师对层出不穷的热播电视剧非常熟悉,经常说最近在放什么电视剧。后来才明白,可能看电视,是老师重要的休息方式。

我去中文系念古典文学之后,仍不时去上高老师的课,但毕竟主业不在历史研究,很多时候,和同学再去上课无非念旧。高老师有时开玩笑,说“课你们都听过了,还来干什么呀?”而我也逐渐埋头古书,乐在其中。大概是硕士刚刚入学不久,又去听高老师的课。这一年的课上来了不少新入学的同学,彼此之间不太认识。老师一一熟悉同学们的情况,突然之间,他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有没有去看“思想的境界”?“思想的境界”是当时南大年轻老师李永刚先生个人创办的网站,影响很大。我却一愣,连什么是“思想的境界”都不知道。他叹了一口气,说:“张晖啊,学古典文学的人也要关注当下。”当着很多新同学,我无地自容。高老师的这声叹气从那天起就扎在我的心中,时刻提醒我反思学问的目的何在。后来有一段时间对南大的校史产生兴趣,查阅了一些旧报旧刊,写了一篇习作,高老师专门约我到南大中美中心他的办公室里谈了一次(他当时在中美中心兼课)。总的而言,和高老师的联系慢慢少了。离开南大后,也极少向高老师问安。2005年我太太博士毕业,很想回母校跟高老师做有关新中国文艺建设的相关研究,高老师“理所当然”地为我们出谋划策。现在想来,真是年轻不懂事。有事的时候总是去麻烦老师,没事的时候却又跑得远远的,根本想不起来去看望老师。而老师对学生却总能宽容到极点。

200712月初,高老师到北京来治病,和师母一起住在木樨地。傍晚和同学曾诚伉俪一起到宾馆看他。很久不见,高老师给我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心里既高兴又伤心。听着曾诚和高老师聊天,我在旁边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去吃饭的路有些远,路上高老师和我走在一起,他深知社科院的生存环境,鼓励我要不断努力。突然停顿了一下,说:“北京住长了,容易让人长袖善舞!”我凛然一惊。高老师冲我笑了笑,便岔开话题说起他最近看病的情况。那天我还带去两本老师的著作,请他签名。当时我太太在国外,无法来见老师,高老师遂在题签上把我太太的名字写在了我名字前面,表示对我太太的安慰。他总是这么细心地照顾学生的感情!那天晚上,我又听到高老师熟悉的声音在谈天说地,师母则在一旁提起最近退休的事,不免感慨“从此退出历史舞台了”,高老师幽了一默:“你登上过历史舞台吗?”我们拊掌大乐。20094月,我们大学同学组织了一个毕业十年聚会,邀请了高老师,他当时已在病中,却仍然兴冲冲地来和同学们一起吃饭。可惜我未能赴会,失去和老师再次见面的机会。

想起往事,翻看与高老师的合影,温馨又感伤。“同学们”所熟悉的高老师,并不是一个有很多光环的著名学者,只是一位可以亲近、值得敬爱的师长。我们念书的时候,高老师也还没有成名,家住学校附近,“同学们”经常在超市里碰上他买日用品,在食堂里和他一起排队买馒头。每当这时候,“同学们”往往傻傻地说:“高老师你也吃馒头啊!”高老师则很认真地点点头,像推荐好书一样向我们推荐南苑二食堂的馒头好。师生之间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快乐岁月,不会因为老师的远行而消散。所有的一切,都将长久地留在我们心中。

高老师桃李天下,作为一名最普通的学生,我没有走上治史的道路,无力对老师做出任何学术上的评价。但我知道,高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师。他以他的才华、学识和人格,塑造了我们的世界观,给予我们勇气和信心,继续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勇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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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杨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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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作品《野史记》,正编《话题》系列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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