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重发这篇旧文,是为了纪念今日辞世的树人书屋老板陈平。听说他是心脏病发作,在叙永,骑游的路上去世。)
公元一九九三、一九九四年间,广州新港西路中山大学东门对面开了一家学术书店,叫“树人书屋”。老板陈平,中大物理系毕业生,常在我们去翻书时放言高论,其中一句我印象颇深:他将手在空中一挥,大声道:“三联的书,我是‘有杀错不放过’的!
之所以印象颇深,是因为我比较认同这一说法,其时店中图书,以三联、商务、中华三家为多,商务和中华各占一架半,三联则占了两架有余。而我流连最多的,确乎也在三联架前。当时的印象,似乎三联的书面目更可亲些,平淡中透出些许家常,书中的学问,好象就站在不远处向你招手哩。
那些极大地影响我对学问、对社会、对世界看法的三联版诸书,虽然族繁不及备载,却至今仍一一伫立在书房的架上,亲切得像无需招待的老友,又如儿时的蒙师,让人时时感念。
自然,说起那个年代,不能不谈谈《读书》。
那时的中山大学,只有中区邮局,每月会进二三十本《读书》,全校那么多教师、学生,个个虎视眈眈,一到约摸的时候便有意无意逛到邮局看看,一旦到货,半日内指定抢购一空。我自九三年起便发愿集齐每一期《读书》,因此跑邮局跑得更勤,但老虎也有打盹时,一错过便徒唤奈何,只得东打听西央告,看看哪位仁兄能读完后割爱相让。让人割爱,岂无代价?最狠的一次是让我请了一顿火锅,三十四元,那是一九九五年第三期,我记得分明。
不止一位师友,会在《读书》的扉页郑重题上“一九九某年某月日购于中区邮局”,这是等同于藏书的待遇,还未见过别家杂志能攀得上类似规格。
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来北京,是参加一次全国大学生辩论赛。赛后抽空,与一位研究生师兄一道,按杂志后面的地址,摸索来至朝内大街人民文学出版社楼上,寻到了《读书》编辑部。不巧,那日下午各编辑都不在,只有一位姓郝的美编守营。我们并无具体的来意,八人一间的宿舍住惯了,看着编辑部逼仄的环境,也没什么同情之心,只管望着柜子里书脊烫金的《读书》合订本流口水。郝编辑人很好,他很抱歉地告诉说这是存档的,不能卖,但尽力搜罗了编辑部,让我们捧着二十来本过期的《读书》高高兴兴出了门。
一个本科生,要说《读书》上篇篇文章都懂,那不可能。但其中的若干文章,确实参与着九十年代校园的气质塑造。不少标题就此挂在我们嘴边,甚或成为寻找同类的暗号。消解宏大叙事的“后什么现代,而且主义”,幻化时代忧郁的“怀着乡愁,寻找家园”,自我解嘲式的“这么早就回忆了”……“读书体”那种笔调也是时常被模仿的,至今还时常觉得笔下能嗅见那时的气味。
一九九六年,我大着胆子把朋友们认为写得不错的一篇稿投给《读书》,不料居然刊用了,那是一九九七年第一期的《因为我们同受煎熬》,这个消息不只激动了我,也激动了周边的一群朋友,媒体的,外企的,政府部门的。结果是我又请了顿客。
后来又投过一两次稿,还得到叶彤兄一封很恳挚的回信,至今不忘。
时光如流水。来京读研后,买书读书,燕园外之事,甚少理会得。倒是三不五时到美术馆东街三联韬奋中心买书,还帮同学捎带。
学会了淘书潘家园。还是有一点儿三联情结,见到五六十年代的三联版图书,不管有没有用,大抵会买下来,如1949年版的《近代国际关系史》、1957年版的《一九五四年全国个体手工业调查资料》、1962年版的《学步集》等等。有时经郑勇兄品鉴,说“三联档案室里也不准有这书哩”,就颇得意。
二○○五年,我毕业那年。一下子接了三联两单活儿,编《酒人酒事》,译《合肥四姊妹》。想到大名能站上三联出版物的封面,得意感更强。
谁知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
那年的12月17日,三四好友一块儿喝酒聊天。耳酣面热之际,不禁谈起历史研究之难,尤难者社会生活史之研究。我们几乎看不到资料反映当时各阶层人士对时事(不是时局)的评骘,连知识分子都没有。他们不关心时事吗?当然不会。只是这些东西很少流入他们的笔尖。偶尔在杂文里见到一鳞半爪,多半又是借题发挥微言大义。社会生活的变迁,很难看到直接的、集中的思考与讨论。
于是我们又想到,后之视今,如今之视昔,当十年、一百年后的人观察二○○五这一年时,他们能看到媒体记录,能看到时评专栏,可是他们能看懂事件背后的公众心理与传播过程么?难。
那么,咱们为什么不做一本书,写给今天,也留予后世呢?
这一狂想随着啤酒泡沫与咖啡香气四散在空中。当郑勇兄鼓励我说,“想法很好,不妨就做起来”,我反而有些目瞪口呆,一是对自己能力并无绝对把握,二来,三联不是几乎不出“跟现实贴得太近”的书么?
个中曲折,不在此处赘言。三年来,《话题2005》、《话题2006》、《话题2007》陆续出版,外间褒贬不一,让人欣慰的是,我们,作者与编者,与三联,居然坚持下来了。
我最记得李昕副总编辑在《话题2006》的研讨会上说的两句话,一句是“我们是要将个性化的思考留给历史”,一句是“如果做上十本,哪个图书馆会不收这套书呢?”这话对在场作者,鼓舞甚大。我们几位编者,更是既怀感激,亦受启发。
同样的资源,用于出版成名作者的正经著作(这类稿源三联从来不缺),自然事半功倍,效益可期。用于扶持后学,尝试新路,则经营风险与声誉风险兼有,所以需要相当的魄力。
但恐怕一家出版社的风格、品位与勇气,都恰在这种关节处彰显。旧邦新命,或许就在这些或成或败的尝试中射出曙光。
我现在已勉强跻身三联的作者行列,但在内心中,我还是那个望着柜子里书脊烫金的《读书》合订本流口水的读者。
未曾身历那个时代、那种环境的人,怕是很难理解三联及《读书》作为一种身份符码或内心图腾的感觉,即使今日,如果肯去二三级城市的文化书店里转转,许多徘徊在三联专架前的读者,眼里闪耀的虔诚光芒,绝不会比当年我们的向往之情少上分毫。
这是一个分化的时代。市场不断细分,小众引领风潮,出版业的兴衰动静,大家也一一看在眼中。是抱残守缺,还是随时俯仰?三联也面临着众多的选择。
每一枚硬币都有它的两面。都说现在的孩子不读书,或说青春市场占据大半河山,照我看来,这是一种“当下迷思”。我相信时间的力量,当年我们在南方念大学时,身外世界,满目纸醉金迷,知识分子们也悲观得很。而今回顾,不少人又觉得那时还算黄金时代,现在才是真正的文化深渊。
理想化的追求,与高雅的品位,永远不会是大多数人的心头所好,但它的价值常在,也不会为一时的风潮动摇。只有借助时间的力量,我们才能看清真伪芜菁,而只有相信时间的力量,才能如鲁迅所说的大象,流一点血不要紧,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早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费孝通就说过,中国不缺少研究型学者,而缺少传播型学者。储安平的《观察》之所以得享大名,即在于囊括作者甚富,而大部分撰稿学者,亦开始有所自觉地传播知识与理念。三联书店的前身,生活、新知、读书等几间书店,也正是在那时崛起于世、泽惠士林的。我们不妨点算一下八十年代劫后复出、迄今屹立的思想人物,有多少是在那时完成教育、思想成型的?
就像再过二十年、三十年,我们这代人仍会记得青春时代的《读书》与三联诸书。那些思想激起的浪花虽已粉碎,碎沫也会进入读者的血液,在后世引发遥远的回响。
二○○八年八月于长沙溽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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