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一百多年完全在两种文化氛围和社会制度下生活和成长的人，有摩擦、有误解、有不习惯、甚至相互之间鄙视、厌恶。但并没有到族群撕裂的地步。

只是，以往讲得圆的故事，如今却怎么也讲不好了。

去年年底港大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的香港人，只占被调查者的16.6%，创造了12年来的新低。

调查的问题是在认同自己是香港人、中国人或“两者都是”中选择。选择“两者都是”的高达43%。从调查结果来看，只能说明港人对自己是“香港人”的认同感最强烈。

调查结果

香港人自认香港人，不认同大陆，也未必就表示他们认同英国或者殖民地，更不一定就说明他们觉得大陆不好，反对大陆或中央政府。“跟心系祖国的上一代不一样，在1949年后出生、成长于五十至八十年代的香港年轻人，除了少数外，为什么往往不那么认同大陆——不见得是积极反对，更多是不感兴趣。”（陈冠中）

1949年以前，一般香港居民的身份认同也是多重的：

国族的（中国人）、省籍的（广东人）、地籍的（佛山人），还有行业身份、以至阶级身份、政党身份等。

他们进出香港大陆，往往反而并不以香港人自居。1949年以后，很多人把国与族拆开，不认国籍（中国人），只认族籍（中华民族、华人、华裔）。

他们在香港留下来，并渐渐以香港人自居。回归后，国与族再次统一，然而“香港人”这一身份仍然明明白白地存在。这是事实，不是问题。

香港人眼中的东南亚地图和中国地图

1997年之前，香港身份特殊，香港与大陆之间有着一道界限，双方互不了解，又互相想象，彼此都在讲着对方的故事。大陆电影中的港客总是油头粉面，口齿不清，香港电影中的大陆人总是好勇斗狠，土气十足。香港人说大陆是极权社会，大陆人笑香港是文化沙漠。没有直接的接触与交流，如此歪曲定型的想象也不会引发实质的冲突。

香港回归之后，主要是开放自由行之后，双方的接触和交流日益频繁，过去一百多年完全在两种文化氛围和社会制度下生活和成长的人，有摩擦、有误解、有不习惯、甚至相互之间鄙视、厌恶。

但并没有到族群撕裂的地步。只是，以往讲得圆的故事，如今却怎么也讲不好了。

这不见得就是坏事。

那些故事里的人，那些永不见面的“他者”，你很容易简单地贴上“好人”、“坏人”、“落后”、“混乱”之类的标签，只有现实中活生生的邻居、同胞，才会让你产生如此复杂的情愫，必须要在冲突、不适甚至不解、对抗之中，寻找一条共存、共生、共荣的道路。

故事仍然是意识最敏锐的载体。香港导演马楚成执导的电影《花花刑警》中，余文乐饰演的香港刑警，情场上败给了陈坤饰演的大陆警察。

《花花刑警》海报

他愤怒地指着陈坤对前女友吼叫：“我不是你那杯茶？（这个人）中国茶来的！”香港女孩反唇相讥：“中国茶不是茶吗？”陈坤的大陆警察角色，身家比余文乐富裕，长相比他英俊，连衣服、领带都跟他一模一样。在陈坤的映照下，余文乐“香港人”的优越感尽丧。

这部电影上映于2008年。那一年北京举办奥运，神舟七号飞船上天，中国形象空前伟岸，据港大权威民意调查，这一年香港人认同自己是“中国人”的比例为香港回归十五年中最高，达38.6%。

而到了2012年，余文乐再次出现在彭浩翔执导的电影《春娇与志明》中。这次他饰演的港男张志明，从香港到北京工作，拿着比在香港更高的薪水，过着更好的生活，在港女余春娇、大陆女孩尚优优之间犹豫不决。最终志明选择了春娇，他对杨幂饰演的大陆女孩最后告白，简直可以视为香港人主体意识与“中国认同”的一次对话：

《春娇与志明》剧照

尚优优：“我知道我做得不好，我哪儿不好我可以改的。”

张志明：“没有啦，是我的问题，你已经很好了，太好了……”

尚优优：“我太好了你不要我？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张志明：“我小时候就很喜欢吃便利店里的肉酱意粉，那时候很多人都问我，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吃？它是真的咸了一点，肉也不多……喜欢，就是喜欢，我喜欢她是因为……我觉得她好，什么都好，我不想手牵着你，心想着她。”

如果将“志明”置换成“香港人”，将“春娇”置换成“香港认同”，而将“尚优优”的角色视为“大陆”这个他者，则这段对话于男女感情之外的含义，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大陆女孩尚优优年轻、漂亮，“太好了”，而港女余春娇则是“什么都好”。

这里面有着香港人的某种执拗与骄傲，甚至文化优越感。“好”与“好”并不一样。陆港之间，要爱上对方，路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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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早

南望香江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