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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今天要讲的这本书,是任继愈先生所著,叫做《自由与包容——西南联大的人和事》,是从任先生不同的文章,或者访谈中截出来的。
所有的这种关于西南联大的回忆,太阳底下没什么新鲜事儿,大部分我们都知道。但是,旧瓶也可以装新酒,一些可能耳熟能详的轶事,在今天来看,心情又不同。

刘文典
首先想讲的是大家都很熟的刘文典先生。书中说:“刘先生平时对学生、对同事礼貌待人、彬彬有礼,他看到他不喜欢的人,真是当面让人下不来台。”举的例子,当然就是刘文典在躲警报的时候见到了沈从文,当然书里只说“平时很不喜欢的一位先生”:
他当面指责他:“我躲飞机是为了保存中国文化,你怎么也来躲飞机?”那一位先生很有涵养,对刘先生也很尊重,没有和他争辩,换了一个地方,离得他远远的。
任继愈评价说:“魏晋时,阮籍用青白眼对待不同的客人,刘先生在这一点上有点近似。”
问题是,西南联大到底应不应该聘请沈从文当教授?沈从文又是不是一个合格的老师?我也没有答案。包括沈从文教出来的学生汪曾祺,也是因为不爱系主任做的学问,不能讨系主任的欢心,所以最后没法留校。
但是之所以西南联大会成为一个神话,比抗战别的高校,比如说华西坝五大学、西北联大、浙江大学这些高校要更有名,很大程度上跟新文学作品,包括沈从文、汪曾祺、宗璞,有很大关系。
我们不必为尊者讳,刘文典先生这种“我不喜欢的,就不应该存在”这种心态,其实是既不自由也不包容的,跟任继愈的书题《自由与包容——西南联大的人与事》完全相反。
书中还提到一个例子。大家知道刘文典其实非常崇拜陈寅恪。他曾经说过“作为教授,陈寅恪应该拿400块钱薪水,我应该拿40块钱,沈从文只应该拿4块钱”。但是他有一次跟陈寅恪争得很厉害,他们争的是什么呢?他们争的是“谁的身体更差”,相持不下。最后刘先生说:你只穿了一件皮袍子,我穿了两件皮袍子,可见我的身体更差,“自得之色溢于眉间”,陈寅恪不再争,服输了。
请问拿穿两件皮袍子来证明自己身体更弱,有什么好得意的呢?我实在不懂。除了说明刘文典这个人争强好胜、性格古怪以外,我看不出有什么韵事可言。
还有一则说刘文典驳斥周作人的主张,“因为周作人说,作者读作家的作品,并不必了解作者是什么人,比如吃包子,只要包子做得好吃啊,不管制作包子的厨师是否强奸过他嫂子”。刘先生接着说,“文学作品是高级精神产品,不同于制作包子。一个强奸过他嫂子的人能做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来吗?”
我实在想隔着时光反问一声刘先生:怎么就做不出来呢?一个作家的人格,和他的艺术才能不成正比,这是常识。如果你迷信“文如其人”的话,你就上当了。
所以,我觉得刘文典先生,是一个“不包容”的典型,他跑警报是为了保存中国文化,说明他负载了中国文化的一部分,这一部分有好有坏,对吧?

接下来说说钱穆先生。钱穆在抗战的时候出版了《国史大纲》,扉页上题词“献给前线百万将士”,爱国之心跃然纸上。
钱穆先生爱国当然没问题,但是由于爱国,所以他在《国史大纲》里就不断强调“中国文化怎么怎么好”。任继愈先生在书里也谈到过,因为他夫人冯钟芸是冯友兰先生的侄女,参加过历史教材的编写,任先生引用章学诚的话说,“欲亡其国者先亡其史”,所以他说教科书应该增强学生的爱国心和凝聚力。这句话没有错,但是但这句话不能反过来,不能说教材所有的历史叙述,都是为了提高学生爱国心和凝聚力,那样的话就没法看了,因为必然而会造成某种遮蔽。中国的漫长历史里面,可以说什么都有,我认为“了解相对全面与真实的历史”更为重要。
我最近在读一本穿越文,主角穿越到崇祯元年,以一篇《少年大明说》参加科举,夺得县试案首,“美哉我少年大明,与天不老;壮哉我大明少年,与国无疆”博得了陈洪绶与刘宗周这样的大儒青睐。如果你懂一点科举史与近代史,你就知道梁启超这种报章文恰恰是反科举的。说到“亡其史”,我倒是觉得这样的知识传播是在亡其史。
书里还有一则轶事,说钱穆讲课喜欢讲“中西文化的异同”,对中国文化情有独钟,历史系的教授姚从吾对他说:“讲中西文化的异同,最好听听莱茵河畔教堂的钟声,这里有西方文化的精神”。钱穆因为没有出过国留过学,多少也有点受歧视,这一点同于沈从文。不过就这件事而言,钱穆有没有出过国,倒不是问题,但是如果对西方社会与文化不够了解,奢谈中西文化异同,肯定是有问题的。
钱穆后来竞选院士,屡屡受挫,跟他没有西学背景有很大关系,一方面当然有学界的某种歧视在;但另一方面钱穆的这种学术风格,也是会留下让人诟病的地方。

回过头又说到冯友兰,冯友兰也是出于爱国的责任感,所以他一直反对胡适说的“中国有思想史而无哲学史”。这倒无所谓,见仁见智。只是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里面讲他1982年去美国讲学的感受时说:、
他1946年到美国来讲中国哲学史,“像在博物院中当讲解员。讲来讲去,觉得自己也成了博物院中的陈列品了,觉得有自卑感,心里很不舒服。这次我来美国,虽然讲的也是中国的东西,但心情完全不同,自卑感变成自豪感,不舒服变成了舒服。中华民族的古老文化虽然已经过去了,但它也是将来中国新文化的一个来源,它不仅是过去的终点,也是将来的起点。”
冯友兰的这些论断,是没有论证也难以论证,仅仅是一种信仰。这种信仰最大的好处是让自己“自豪”“舒服”。这就好象在北大年龄这件事上,冯友兰也跟胡适唱反调。冯友兰一直主张北京校史不要从1898年京师大学堂算起,而是从东汉太学算起,原因是:西方许多著名大学,动不动就几百上千年历史,我们中国最好的大学也应该有更长的历史。
说实话,我觉得冯先生的这些想法,虽然很可爱,但正如王国维所说“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冯先生自己主张,自己开心就好,但如果这样的思路定于一尊,不容置疑,那又哪里谈得上“自由与包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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